人间,远离城镇的朴素小村庄。
万里晴空,和风习习,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涌起一波又一波的金光波浪,乍看之下犹如谁为大地铺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轻纱。如此生气勃勃的景象,相比起被黑暗眷顾又瘴气弥漫的地狱,简直是天渊之别。
然而风景再美,白和鸦此次前来,可不是来享受的。
昨日鸦拉着白去见尤金和希德,碰巧班西也在,四个男人一聚在一起便开始喝酒聊天,直到鸦提出要带白去执行任务时,其余三个男人的脸色都变了。
鸦的提议毋庸置疑是受到激烈的反对的。未通过第一阶段测试的死神,没有资格参与任何任务,而这是地狱一向来的规矩。
气氛一度僵持不下,班西更是一副蓄势待发,要是说不通就冲去和鸦干架的姿势。
白以为鸦会就此妥协,结果他错了,他这位好前辈单凭一句话,成功让情况恶化,甚至让白想直接找面墙撞死算了。
「白说希德的课很无聊,全是书上知识,所以我打算带他去见识见识。」
不得不说,希德当时的脸色难看得难以言喻,还敲碎了酒瓶,以酒瓶锋利的裂口指着眼前的人。
但希德针对的不是白,而是挑衅成功并满脸愉悦的鸦。
那都是昨天发生的事,如今走在田野小路,脚下踩踏着散发一股清新味的泥土上,一切都显得如此惬意。
「前辈,为何只有你在执行特殊任务?」白这问题憋了一晚上,挑在如今美好的环境下发问。
「这不还有你吗。」鸦拿出一支烟,视线望着别处。
「明明就只是回收恶灵,是其他死神也能胜任的任务,怎麽就唯独要你来执行?」白毫不在意鸦的敷衍,又不死心问道。
「希德没好好教你是吧,问题这麽多。」鸦骂道。
「史书上记载,地狱曾发生过内乱。当时一名死神叛变,打开了无限之渊的大门,导致数不胜数的有罪亡魂逃离地狱,到了人间便成了为非作歹的恶灵。」白一边叙说,一边观察鸦的表情。
鸦则默然,面无表情享受着他的烟。
白又继续说:「有罪的亡魂被释放,那无疑是地狱的一场浩劫,而亡魂逃到人间作恶多端,却是人间的一大灾难。随着人类的生命线提前断掉,死亡人数不断攀升,本该回收的亡魂被吞噬的同时,生死簿的计算程序也被打乱,所以地狱之主才命你去回收恶灵。」
凡是被判有罪的亡魂,脖子处会出现『罪证』——那是两条类似项圈的纹路,它是罪恶的证明,也是一种束缚,它让亡魂永远被困在无限之渊里,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接受惩罚。
那位叛变的死神,不只是打开了大门,更压制住大门的力量,让罪证不受大门的影响,从而让大量亡魂成功逃脱,甚至离开地狱去到人间。
由於亡魂的生命线早已不复存在,这就意味着一旦脱离地狱,死神便再也无法循着生命线找到亡魂,这样一来亡魂便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以及重生的机会。
所谓的重生,指的是夺舍。亡魂会寻找合适的活人,再将其害死,吸取灵魂为粮食,最後将身躯占为己有,往往这些害人的都被称作是恶灵。
不过身躯始终是容器,当容器因衰老而不中用时,他们又会另寻目标,又是杀死又是夺取,一直不停重复着。
鸦负责的任务分两种:一是回收这些自以为可以永生永世逍遥快活的恶灵,二则是铲除卡奥斯手下的屠夫。
白在学习的过程中了解到回收恶灵的目的,是为了不让恶灵继续在人间为非作歹。逃到人间後,大部分的恶灵都遵照自己的慾望到处作恶,但不排除有少部分投奔邪教教主卡奥斯那里,自愿成为屠夫。
「那母狐狸只让我一人收拾烂摊子,我又能奈她何。不过现在有了你,我们就是收烂摊子二人组了。」鸦毫无公德心地把烟蒂随处一丢,对着白笑得怪里怪气的。
白一脸嫌弃,什麽收烂摊子二人组,鸦能不能别为他们冠上如此丢脸的称号?
不过现在,白有那麽点理解所谓的特殊任务到底哪里特殊了。
其他死神回收的皆是普通亡魂,就他和鸦,回收的是那位叛变死神所留下的烂摊子——跑到人间的恶灵。理论上来说也都是在回收亡魂,其实都没差。
不过仔细想想,地狱之主只命鸦一人去回收恶灵,说不是刻意的似乎牵强了点,背後必然还隐藏些白还未够资格去知晓的真相。
再来,若反覆细读以及深入去思考史书上记载的那场浩劫,就会发现其中难以察觉的蹊跷。
浩劫确实发生过,但事情的真相也许未必如史书所写的那样。史书的历史很可能被编辑过,毕竟事情的前因後果存在着一定的矛盾性,而编写史书的人实在厉害,文字形成的障眼法倒是花费了白一个晚上的时间去破解。
到底那场浩劫中,是否隐藏着唯恐被公开的真相?
半晌,白从一连串的思考中恢复过来,心里又蹦出个疑问。
白看向鸦,问道:「恶灵既没有生命线,那怎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
鸦像看白痴那样看着白,骂道:「蠢!」
白一愣,接着迟疑一会,再思忖片刻,最後豁然开朗,才尴尬道:「不好意思,一时就忘了。」
死神之手可勾魂,而他们的一双眼,能看见活物的生命线。
至於如何找到恶灵,凡是没生命线的活物,都皆有可能是被恶灵占据的躯壳。
这时候,前方一群玩追逐的小孩,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逼近的小孩们一个个从白的身体穿透过去,丝毫看不见也碰不到两个黑压压的诡异人物。
白不自觉回头看去,惊见其中一个男孩竟愣在原地,对方正好与白相互对视,炯炯大眼里充满好奇,片刻後男孩像是看不见白了,揉了揉眼还东张西望好一会,接着才回归队伍。
对视的时候,白瞧见细如丝线,泛着微弱白光的生命线只剩下短短一截,毫无生气地挂在男孩脖子上。
凡人若看得见死神,则代表命不久矣。
那男孩就算能熬过今晚,却也免不了明早的一劫。
白不再看,扭回头问道:「前辈,我们也得回收那男孩吗?」
鸦打个哈欠,双眼湿润,懒洋洋地回道:「看情况。」
白又说:「若放置不管,男孩会成为流浪的亡魂。」
鸦又是一个哈欠,回道:「专回收流浪亡魂的小队会处理。」
白知道这支听命於鸦的特殊小队,他们长时间都在地狱之外的地方巡逻,主要任务是回收被遗漏掉的流浪亡魂,以及留意没有生命线的可疑人物,再马上通知鸦。
白不怕死的又是发问问题:「前辈,你是没睡好?」
话音刚落,鸦狠狠瞪了白一眼,举起手就往那小脑袋拍去。
白疼得嘶了一声,表情都皱成一团,双手捂住被恶意攻击的後脑勺。
「太吵了。」鸦被问得十分烦躁,拇指与中指摩擦并发出清脆声後,结界马上发动。
突如其来的薄膜形态结界,瞬间将白给包围起来,让猝不及防的他错过了打破结界的时机,眼睁睁看着透明薄膜将他与外界隔离起来,任他如何敲打,结界坚固得不见丝毫裂痕,自己的手倒是挺疼的。
「前辈你太过分了!」
结界里的白冲鸦大喊,像极一只被强制性关入笼子里的小猫,怒气冲冲的,呲牙咧嘴抗议着。
不管白如何用力嘶喊,鸦一点声音也没听见,还敲了敲薄膜,示意白继续往前走。
结果白就这样被困在薄膜里,满口的谩骂,跟着鸦往村庄方向走去。
穿过金光耀眼的油菜花海,才来到村庄入口处。
村庄内皆是统一样式的传统木屋,黑瓦上都设有烟囱,每家每户炊烟袅袅,周遭时不时传来鸡啼声还是狗吠声,路上还可看见牛只与羊群。
白即使被困在薄膜内,却可以嗅到随风飘来的饭菜香,肚子也很老实地奏起交响乐,奈何他就算把嗓子喊哑,鸦也听不见他的叫声。
想来想去,白不过是问题多了些,比别人更好学了些,好奇心也强了些,这至於把他隔离起来吗?
白越想越气,忍不住又是一阵狂骂。
「前辈你这个邋遢大叔!困住我啊,继续困啊,看以後轮到我困你!臭大叔!」
「不错嘛,竟然还妄想要困住我。」
「……嗯?」
白缓缓抬头,看见鸦正对着他笑,那笑容彷佛死亡的号召,黑漆漆的瞳孔像在打量一只不知好歹的生物……而且结界不知何时早已被解除。
背脊一股凉意窜起,白打了个哆嗦,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前辈我错了!」白低下头,双手合十抵在额头处,马上承认错误,前一刻气势汹涌的骂人模样全都消失得烟消云散。
「哦?不是大叔吗。」鸦挑眉,拍开白碍事手,掐起他的下巴一看,那双澄澈的眼里哪来的知错,分明是理直气壮的,不认为自己有错。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白连忙摇头否认,接着又说:「除非前辈硬是认为自己是大叔,那我也没办法。」
「要洗去脸上的墨汁不容易吧?下次我直接帮你在脸上刺青,如何?」
白闻言就铁青了脸色,鸦在他脸上留下的墨汁顽固至极,白又是洗又是搓的,几乎快把脸上的皮给洗破,却还依稀残留着印子,最後还是班西憋着笑,仔细替他彻底清除乾净。
光是墨汁都把白折腾了老半天,要是鸦下次搞个刺青,他岂不是要去重新换一张脸皮?
最後,白为了保全自己的脸蛋,装成诚恳无比的样子,再次向鸦道歉。
鸦当然看得出白有多麽「诚恳」,但他懒得追究,继续在村庄里走动,找着没有生命线的活人。
他俩走完整个村庄,就连屋内也不放过,仗着活人看不见他们,直接走进屋子内四处查看,偶尔会待在屋内听屋里人的对话,看可否从他们的对话中发现任何端倪。
但很可惜的是,这村庄和平得很,不是关於左邻右舍的八卦,就是谁家养的家畜生了崽,再不然就是附近镇上的事情,并没有什麽离奇的死亡案件,还是吃人的怪物。
既然恶灵的存在没给村庄带来任何灾祸,就代表对方过得很安分,也把自己藏得很好,这样一来更难寻到了。
直至黄昏时分,白脱去斗篷坐在小溪边的大石头上,吃着鸦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肉包子,不时往靠在大树下闭眼歇息的鸦的方向看去,心里的疑问又开始膨胀,压得他难受。
白在想,鸦这是初次与谁一块执行任务,那过去的千万次,独自一人的鸦是如何度过像如今这般,找不到恶灵而稍作休息的无聊时间?
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东西、一个人寻找恶灵、一个人对付恶灵、再一个人带恶灵回去地狱,何时何刻都是孤身一人。
人人都说,死神长的名字让人闻风丧胆,没多少人敢与他对视,更别说和他搭话,就算是吃了熊心豹胆,只要感受到鸦浑身非一般的气场,都会立刻变得胆怯。
实际上鸦并不如他人口中那样的糟糕,不晓得是否如尤金所说的,因为鸦看自己顺眼,对自己的态度也有差别,所以白认为鸦一点也不难相处……不过就是邋遢了点,急躁了点,笑容猥琐了点,还有些皮?
再来一点,习惯一人执行任务的鸦,为何忽然萌生想收搭档的想法,而且为什麽还要是自己?
白吃完最後一口肉包子,准备离开溪边时,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从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不一会有个孩子走出来,白认出就是早前那命不久矣的男孩。
男孩全身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泥土,乍看之下像是刚从土里翻腾出来的模样。
「叔叔,这里这里!」男孩回过头,稚嫩的嗓音对着草丛叫道。
男孩这一叫,草丛里走出一个身形高挑,且瘦得跟竹竿似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背走到男孩身边。
黄昏夕阳的照耀下,白能清楚见到男人一张削瘦的长脸,双颊凹陷,颧骨突出,两颗大眼球像是随时会脱出眼眶,苍白的唇隐约带着一丝令人不快的诡异笑容。
最重要的是,中年男人身上没有生命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