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又是他?总是他?」
明敞敞的会议室,正对着录影机的主讲席上评审们一字排开,都是文坛上着名的作家。他们的背後是块冷光压克力白板,接近天花板处挂着红布条,文学奖决审会。
这一场是短篇小说决审,他聚精会神聆听评审们针对入围作品进行辨析,轮到他的作品了。
「这篇架构完整,看得出作者有不错的文学处理能力。」那个被称为新世代不可缺少的女作家率先开口。
坐在她隔壁,穿着格子衬衫长得像理工生,实是经常活跃纯文学界的资深评论家接口:「是。他的文字具有忧郁的气质,魔幻写实主义的写法也满有意思的。」
他的唇角徐徐勾起笑容,这回有稳操胜券的感觉。
「不过,使用太多意象堆叠,反而模糊了要传达的主线,在句子的精巧度上可以再斟酌。」相比另二位较年长的文坛巨擘说,两人闻言连连点头。
「同意。作者有太多东西想要传达给读者,要多学习删减的功夫。逻辑上也有些互相矛盾的地方,比如……」
会议室内冷气机低鸣,一滴汗珠自他的额际匍匐而下。
没事的,瑕不掩瑜。他安慰自己。
评审大略几句作结,很快进入下一个作品。
「再来是〈荼蘼泪〉这篇。」
「我非常喜欢这篇作品,作者完全清楚如何掌握一部小说,严缝密接,却不会固着於描写人物,气氛拿捏得非常好,灵活度很高。」
「这篇厉害点还在於作者的叙述笔调,戏谑与冷漠看待的态度交织,反而擦出传神又不留痕迹的火花,非常有魅力。」
「对,而且戏剧性也很足够,剧情线条漂亮,读到结局有『啊,原来是这样啊』这样满足的感觉。」
「同时文字语言还运用得恰到好处,该细描时镂金错彩、该白描时朴素简洁,带出整个故事的画面与节奏感。真是个才华洋溢的作者。」
……
决审会尾声,那篇〈荼蘼泪〉不负众望获得了首奖,而他的〈寂寞辩证〉勉勉强强挤入了佳作,是得奖作品中的最後一个。
司仪报告完得奖名单,朗声说:「那麽今天的决审会到此告一个段落,请得奖同学上台与评审们大合照。」
场面一时热闹,得奖者依序站好,那位评论家看了看,疑惑道:「咦?首奖的同学没有到现场啊?」
一旁的襄助人员回应:「是,早上的散文决审会他也没有到场。」
「哦?他也是首奖吗?」女作家笑问。
「啊,是的。」
「哇,双首奖呢,太厉害了,要请这位同学务必继续创作。」
众评审皆笑,其他参赛者或观审人群也笑,羡慕的、钦佩的。而他站在队伍边陲,拳头落在腿侧,死死握紧手中的汗水。
为什麽又是他?总是他?
他也投稿了散文组,可评审同样以「文字优美,但应更注意文句拥挤芜杂的问题进行割舍」为主要理由,又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最後没有入选得奖。
评审根本不懂,他呕心沥血、字字句句雕琢,作品隐喻明喻交叠,融合存在主义反覆构思,对生命与社会有着哲学性的思辨与控诉,明明是绝好的文章──评审根本不懂他的思想与精神。
凭什麽又是他?
「你是中文系的对吗?你们系上是不是有个叫苏恺的?还跟我们同一届呢!」她曾这麽问过他。
「他就是我超级喜欢的作家!笔名叫苏胤然,你知道吗?他的每一本书我都有,好喜欢他的风格,而且文采超好,读完他的文章真的有通体舒畅的感觉。他的社群就叫苏胤然,刚创的时候我就追踪了,是元老粉丝哦!後来才知道原来他还这麽帅又是学霸,天啊,怎麽会有这麽完美的人……」
每当谈起苏恺,平常话不太多的气质女孩顿时眼底盛满了星光,脸颊红扑扑的,不自觉激动而滔滔不绝,是他极少看到的样子。
「所以你跟他都会一起上课罗?他平常上课是怎麽样的啊?我真的太好奇了,不过他本人好低调,你跟他熟吗?可不可以帮我跟他要签名?」
他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愤懑,淡道:「我跟他不太熟。」
她难掩失望,仍笑说:「这样啊,没关系啦。」
为什麽总是苏恺?总是有万丈光芒笼在他身上,老天真的太太太不公平了,让全世界的美好与圆满都与他温柔相待。可他呢?一点点光亮也不施舍给他,连他喜欢的女孩心里,都为那个人点了盏灯。
他用力踢着路上的石子,似是把所有的怨怼不平都踢个老远,把它们全朝着苏恺的脸上踢去。
到底该怎麽将那些辉煌灿烂转移到自己身上?不,哪怕只是让苏恺身上的光熄灭,他都会仰天长啸心满意足。
此刻,想着到系办领取奖状时,看见两项首奖旁都已签了苏恺的名字;也想着那个夜里的道上他假意祝贺时,苏恺不可一世的神情。他为什麽要屈居於此?愠恶模糊了他的双眼,步伐越加用力,直至他看见路旁不起眼的木招牌。
他仅迟疑了弹指的时间便走进店里,与另一个踏出店面的男孩擦身而过。
店里头的男人笑容亲切和煦,竟与苏恺有些神似。
那人说:「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怎麽样的幸福呢?」
幸福二字缠织着恶意照进他的耳中,他彷佛真看见自己渴望抓住的那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