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玮下来的时候,她还是坐在那里,大厅附设的咖啡厅,靠马路玻璃边的座位,长长的卷发随意散落,眼神空洞的看着过往行人,把安全帽套到她头上时,他很清楚她不会拒绝,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刻意拉她来这里,是因为他刚好需要一点勇气,决绝到底的勇气。
结果,却与预想不同。
陈文郁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他,比想像中还多,原来母亲还在世时,他就把一切都给了她,这个男人这些年来忍受孤独,放任妻子带着幼子在欧洲留学,只为了成全她偏执的想法,失去她以後又在追悔中活了七年,现在才决定要为自己走出一步。
陈玮突然发现自己愿意这麽去想了,去相信真实版本的遭遇,其实是个浪漫的故事。
他曾经玩笑说莳萝草是带给人爱情的幸运物,那原来不是玩笑,是真的,她让人愿意去相信希望,但自己却从来不相信。
「威廉,有空,你愿意来美国看我吗?」在楼上时,陈文郁这样问。
「为什麽不?只要你给我留个房间。」这个回答点亮父亲的脸,那一刻,他是真的相信,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失去妻子,他比自己更痛苦,陈玮做不到决绝,因为他必须对自己宽容。
他走上前,坐在她的对面,拉起她的手:「发什麽呆?走,我带你去我家。」
丁莳萝又被拉上他那台老旧机车,毫无畏惧的到城市另一头,跟殷子恺与匡哥所在的老旧社区天南地北的高级文教区,被他拉进一间独立的花园洋房,被他安置在有着蕾丝窗帘、书柜与钢琴的客厅。
「坐一下,给你看个东西。」他轻快走上楼,楼地板传来急促脚步声,以及一阵翻找物品的声响,然後,她所以为的那个少年重新回到面前,在桌上放下一个老旧的录音机,手里握着一把小尺寸的提琴。
「我的第一把琴,八岁的生日礼物。」
他按下录音机里的卡带播放键,在杂音中,她听出是卡农的旋律,而眼前的他将小琴架在宽阔的肩膀上,露出调皮的微笑,与八岁的自己合奏那首卡农。
她没意识到眼泪就这麽流淌而下,直到乐音停歇,陈玮放下琴,扬眉问她:「丁莳萝,你哭什麽?」
「好美。」
他笑笑:「这世上听到卡农会掉眼泪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那是因为他们没认真听。」
接着是叹息,他将她纳入怀中:「那是因为你能听到别人所听不见的。」
她接着哭了好一会,终於止住眼泪後,她认真说:「我是真的结了婚,只是,不是出於爱。」
「不难猜到。」
「布鲁诺是我教授,为了让我留下来念博士,提议结婚给我法国身份。」
「你就答应了?」
「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因为我这辈子,本来也就不打算结婚。」
「这理由倒是矛盾的挺有道理的。」
「布鲁诺七十岁了,他对我的疼爱比较像父亲,关心我的研究,但也只是如此而已,我们甚至都没住在一起过,後来,我决定回来,他并没阻止,只说我随时想要终止婚姻都可以。」
「丁莳萝,你不需要跟我解释这些。」
「可是我想讲,从来没对人说过。」
他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温柔的轻抚着:「那就说吧,虽然很意外,没想到卡农竟然还有这个效果。」
「我需要这枚婚戒,不是为了留在法国,而是为了留在殷子恺身边。」她继续道:「对他而言,我是已婚的女人,不会想要爱上我,也就不会发现,我其实是这麽喜欢他,一直以来都是他给我勇气,面对糟透的家,糟透的人生,在法国时候,我拚命想他,但每次讲电话,他却拚命讲新认识的女人,新交的女友。」
她抬头看他:「你说的不对,殷子恺不是信仰,是毒品,而我是上瘾的女人。」
「那麽,你想戒掉吗?」
她在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眼里看到挑衅、渴望与明亮,成长过程中所有阴暗的心思,在这抹明亮的映射下,无处可藏。
或许是她的不确定,让他情不自禁以手指描绘着自己的五官,轻柔得彷佛她是易碎品般,他喃喃道:「歌声兜售它的影子
你从某个结论
走向开放的黎明
为什麽那最初的光线
让你如此不安?一棵被种进伤口的
种子拒絶作证:你因期待而告别
因爱而受苦
寻找冬天的心
河流尽头
船夫等待着茫茫暮色
必有人重写爱情。」
是诗吗?是吧?还是歌?无论如何,她不想再回到茫茫暮色中,漫无止境的寻找冬天了。
她叹息,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