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她终於听到完整的故事:去年父亲大陆的工厂得罪当地书记官,生意做不下去,实在没办法,到北方住了一阵子到处找关系想要起死回生,两个月後回工厂,发现机器都被搬光了,住家被卖掉,老婆与唯一的儿子也不知下落,找到以前的秘书,对方什麽都不肯透露,反而叫他快逃,再不走可不只是失去财产了,他吓得连夜回国。这几十年在大陆,他并非不照顾这边的家庭,每个月汇钱回来孝敬父母,照顾妻女,丁莳萝高一时祖父母双双过世,从此妈妈就不愿意让父亲进家门,当成这世上不存在这个人,两个姊姊陪伴母亲经历当年的绝望,三个人同仇敌忾,既不让父亲进门也不愿意在外头见他,於是丁莳萝变成为他回归家庭的唯一突破口。
「我是这样想的,接下来你不是要毕业了吗?在找到工作前,应该会待在老家,陪陪你妈妈吧?爸爸就跟你一起回去,你帮爸爸说说话,虽然我这些年来没善尽一个当父亲的责任,但至少没让你们饿到,你看你念的私立大学,也是爸爸在大陆辛辛苦苦赚的钱供你读的,是不是?」
听着父亲的话,她一时不知道要替母亲感到委屈,还是替这个自以为是却落得如此落魄的男人感到难过,当年毅然决然放弃家庭,守着那边的老婆儿子,现在却要回头求在家里最没有分量的么女。
总之她难受极了,即使殷子恺再怎麽插科打浑的活络气氛,她都吃不下这顿饭了,她放下筷子,抓起包包跑了出去,不知道跑了多久,终於没有力气,她停下来,却发现身後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下来。
「萝萝⋯⋯」
是殷子恺,一路跟着她,陪她跑过十几个街口,比她还要气喘吁吁,却始终在她身後。
「你跟着我干嘛?」
「我怕你想不开。」
「想不开?我在你眼里就那麽愚蠢?为了那个烂人?」
「萝⋯⋯他不是烂人,是你爸爸。」
「他不配!」她冷哼:「有这麽爸爸吗?抛家弃子,重男轻女,寡言无耻!」
「还能说这一串成语,那我真的没什麽好担心的了。」他呼出一口气。
「殷子恺!」
「有!」
她瞪着嬉皮笑脸的他,恨不得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但又有什麽用呢?这个人永远这样,你以为他不正经,事实上,他严肃得不得了。
「我该怎麽办?」
他想了一下,冷静的说:「帮他回家。」
「凭什麽?」
「这样你以後才不会後悔啊。」他像跟小孩子理论一样:「萝,你的人生很长呢,你想想,等到了七十岁,你是会比较後悔原谅曾经养了十年小三的爸爸,还是後悔把他推开,害他走上绝路,从此没有爸爸?」
她安静的听他继续说:「不管怎麽样,你还有爸爸,我都已经不记得我爸的长相了。」
她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那麽惨,那麽无法自抑的,替妈妈、替自己、替爸爸,也替殷子恺感到心酸。
陈玮留下阿宏收拾舞台,往角落的桌子走去,但那里只有花花独坐,看到他失望的眼神,花花撇撇嘴:「老师先走罗,要我跟你说一声。」
他没说什麽,拿起桌上没喝完的啤酒,大灌入喉。
「阿玮,你是为她拉的琴吗?」
「你乱说什麽?」
花花夺过他手中的酒瓶,执意问:「你那把藏在衣柜里的琴,是为了她拿出来的吧?」
「是又怎麽样?不是又怎麽样?」
「是的话,我替你开心。我希望你做回你自己,假如我没有那个能力让你接受你自己本来的模样,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可以。」她看着他的眼睛:「可惜,那个人不会是她,丁莳萝的眼里,没有你。」
丁莳萝不清楚此刻的冲动从何而来,一路走到熟悉的巷子,绕过已经打烊收摊的烧烤摊,走到熟悉的门前,往上看,二楼的灯亮着,里头隐约透出电视的光线,只要掏出包包里的钥匙,走进去,就能打开禁锢自己多年的那扇门,放自己自由。
她记得哭得很惨的那晚,被紧紧的拥在他怀里,记得他哭得比自己还惨,後来两个人乾脆擦乾眼泪彼此取笑。
「你是哭自己还是替我哭。」
「都有啊。」他止不着抽噎:「我们两个一样惨,不,我比你惨。」
「你惨什麽惨?你爸又没养小三,又没被人赶回国,落魄潦倒。」
「我没有爸爸啊,要是我有个爸爸养小三,我会替他加油!反正我妈没有男人也活得好好的。」
「你白痴喔?」
「我是白痴啊,而且我好希望就这样白痴很久很久,一辈子,等到你七十岁,再来跟你说:『你看我说得对吧?要怎麽感谢我?』」
「白痴⋯⋯」
「萝⋯⋯」他莫名其妙又哭了起来:「我好想陪你一辈子,可是我没办法陪你那麽久,真是惨爆了。」
记忆在这里嘎然而止,她不常回想那晚的事,彷佛那珍贵的一刻被小心翼翼藏在内心某个角落,藏着藏着,忘了到底藏到哪里去,再也找不到,今晚的陈玮,让她找回这段回忆,找回那晚的悸动,虽然,只有一晚,因为那白痴当时有个系花女友,在那之後,还有无数个,她替他「分手」的女人们⋯⋯
楼上的灯突然熄灭,她听到关门声,下楼脚步声,就在大门即将打开那一刻,她隐身在隔壁的门内,看着熟悉的背影,边讲电话边往巷口走去,离自己越来越远。
「送宵夜这种事情,当然要我这个『男朋友』效劳啊,瞎米?清粥小菜?你这个大小姐也未免太好养了吧?」
笑声回荡在暗沈的巷弄,敲打在心上,里头的那扇门,黯然关上。
走出楼层专属电梯,门後传出客厅里的谈笑声,严立言深吸口气,压下逃离的冲动,暗自笑自己也有怯战的时刻,这可不能让那票年纪资历都比自己长的手下们知道,他打开通往客厅的门,戴上笑容,换上英语:「妈,您和伊莲娜怎麽逛到我这里来了?」
严家三夫人,年龄还不到六十岁的王雅贞,是媒体最爱追逐的名流,严金水好面子,外出身边总跟着号称无死角美貌的三太太,不管严苛霸气的严金水怎麽不领媒体的情,严三太总是能安抚众人,落落大方、面面俱到,她的出身对媒体来说是个谜,既不是明星或主播出身,也不是商场女强人,十五年前突然出现在大众视线里,却没有人挖得到她的过去。
「还说呢,伊莲娜是为了谁来台湾的?结果却是你老妈在陪人家?」王雅贞的英语带着些微的纽约腔,即使她花了好几年学习英式英语的腔调,对自己的儿子,还是会泄漏最原始的口音。
严立言上前给两位女士最绅士的吻颊,在母亲面前,刻意在伊莲娜的脸上多停留几秒。
「立言,我明天就回纽约了,你没忘记吧?」伊莲娜流露出埋怨的神情。
「是吗?我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连这里都很少回来。」
王雅贞拍拍儿子:「看得出来!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家里一点人味都没有,你哟,都怎麽过日子的?」
他从白酒柜里拿出一瓶香槟,流利的开瓶、倒酒,三人坐在客厅里,这是他难得的「家庭时光」。
「今天跟伊莲娜来,就是要听听你是怎麽想的?我後面才好帮你们安排。」王雅贞决心不给他机会逃避,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