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找冬天的你 — 第二章 理想國一直在那裡 1

跟殷子恺约好晚上碰面後,丁莳萝剩下的时间都没课,零碎的时间,她通常习惯窝在研究室那张丹麦建筑师ArneJacobson1958年设计的蛋椅里,阅读或批改学生的报告,但今天却怎麽都无法专心。乾脆关掉空调,打开研究室窗户,坐在窗台上点燃一根香烟。她没有烟瘾,但研究室里总会备几包香菸,好几包,因为老在开封後放到走味,临时起意添新的烟,如此循环,不知不觉档案柜最下方的抽屉就累积了数不清的烟。

六月初的校园趋於沈静,空气微微夹带暑意,像被压抑许久的某种情绪终於逸出一丝讯息,勾出远久的记忆,国小毕业典礼一过,她和姊姊们随母亲搬回云林老家,前一天她才与同学们约好永不相忘,隔天约定就随着距离被抛之脑後。

那时不知道约定中的永远,意味着它永远不会是永远。

父亲打算到大陆拓展纺织事业,母亲不同意带着三个女儿过去冒险,折衷之道就是她带着孩子们搬回祖宅,在那里有祖父母帮忙照顾,同时也方便她偶尔飞到对岸陪陪丈夫。

丁莳萝记忆中的甜蜜家庭生活从此嘎然而止,尚未成熟的她不明白为何父亲不再每个周末带一家出门游山玩水,也不明白为何母亲总与难得回家的父亲冷战,最後,母亲乾脆不再过去,祖母却时常抱着母亲流眼泪,求媳妇原谅什麽事情。

那年夏天,从大城市搬到乡下,她错过国中暑假时间开的先修课程,开学後才跟着班级分配表,走进新教室,发现同学们早已相熟,不是打国小就认识,就是在先修班认识。

第一堂课自我介绍,她对着陌生的同学说:「我叫丁莳萝,从高雄搬过来。」简洁有礼的介绍词竟被班上几个核心成员们诠释为高傲,人生地不熟,她原本不太在意同学们与自己的疏离,某天,上完体育课回教室的途中,偶然听见一群女生在下方的楼梯模仿「我从高雄搬来」,并加上评论:「都市来的了不起喔!」那语气中明显的嫌弃,她突然明白自己在班上的状态不是疏离,而是孤立,她在不明所以的状态下受全班女生孤立,明明是炎热的天气,那一刻,她浑身泛冷,从内而外的,背脊冷汗直流。

当她写的作文屡受国文老师褒奖,命她对着全班朗诵作文时,这只让她的处境更加严峻,国中第一年,她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便当、一个人复习功课、家政课没有人愿意与她同组、各科小组长时常忘了收她的作业⋯⋯她想念国小的朋友们,排斥上学,埋怨父母,不再是搬家前那个老师与同学眼里爽朗、明亮的丁莳萝。

度过痛苦的国一,新学期开始,乡下学校背着县教育局偷偷进行程度分班,从公布的新分班表上,她看到自己被分入「甲班」,班上几个带头排挤她的女生被编入「乙班」,甲班的好学生们是从年级各班选出来的,大部分彼此并不认识,新的年级、新的同学、新的开始,她谨慎的不再宣扬自己从大城市搬来的背景,一起被编在甲班,曾经孤立她的其他同学也在集体的课业压力下,无暇搞小心机,孤立的危机总算解除,但她一时放不下心防,对同学的态度不冷不热,再没办法像国小那样,放开心胸与人交往。

打破这个状态的是殷子恺,国一时跟她在不同班级,她很快观察到这个男孩深受各科老师宠爱,个头不高又好动得像只猴子,永远静不下来,不知道是因为身高或特权,他的座位在第一排,屡屡趁老师转身写板书时当着全班作怪,逗得大家集体激怒老师,事後又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她当时以为这只猴子的特权来自於他那担任家长会会长的母亲,後来才知道另有原因。

国一的经验让她下意识的避免处於众人目光中,与这只蠢猴子,当然要刻意保持距离,然而事与愿违。

猴子接近她的方式很逗,总挑在放学时候,跟着她一起去车棚取车,一路她快他也快,她慢他就慢,这麽被「缠」了几天以後,她终於决定跟他挑明,突然停在路边,等他赶上来。

「你跟着我做什麽?」

殷猴子拉开恬不知耻的笑容,信口胡诌:「没有啊,凑巧、凑巧。」

她翻了翻白眼:「那你别动,在我骑到⋯⋯」她比向稻田尽头的高架公路:「那里以前,不要跟上来。」

「为什麽?我也要回家啊。」

「你家在镇上,根本不是这个方向。」

「哈哈,我多骑一点运动运动,我妈说多运动有益健康。」

天生一妈宝,她重新跨上脚踏车,「给你最後机会,跟着我干嘛?」

他呆呆的看着她,过了会才呼出一口气,吐舌道:「果然有个性,难怪作文那麽好!」

她不明白这两者有什麽关系,十五岁的孩子不把「有个性」视为褒奖,对这只猴子更觉厌烦。

他突然凑近,一副自来熟的口气:「喂,你作文好,能不能教教我写信?」

「写信?」

「对啊,那种女生一读就会喜欢的信。」

这猴子莫名其妙的逻辑逼她从齿缝挤出话来:「你要我帮你写情书?」

「不是帮我写,是教我写。」

这麽一想,她记起这猴子跟踪她,正好是她在国文课朗诵「写给父亲的信」作文那天开始的。

「写给谁?」

猴子竟然脸红了,扭扭捏捏说:「你一定要知道?」

「废话!不知道写给谁,我怎麽教你?」

他低低的念了几个字,她真想掐死这只浪费时间又装模作样的死猴子。「大声点!叽哩咕鲁谁听得清楚?」

「沈佳佳。」

听到这个名字,她愣了几秒後爆开大笑:「沈佳佳?」

猴子脸上露出受辱的神情:「干嘛?不能喜欢她喔?」

这可是你逼我的,她在心里暗念,一手压着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男孩,另一手伸到最高:「你还真敢暗恋班上最高的女生啊!」

殷猴子打掉她的手,对着空气乱打一通:「等着瞧!我不会永远这麽矮!」

夏至前的黄昏,地平线尽头粉彩缤纷的晚霞,刚收割的与等待收割的稻田,辉映深浅不一的金黄色。

不管记忆准不准确,那天的光线就像现在,空气里的轻快也是,丁莳萝珍藏的是国中生活的第一枚笑容,傻气却直抵内心的笑,过去一年的阴暗一笔勾消,她终於又是从前那个丁莳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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