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踏月歸山林 — 一十三 重提舊事

「大约十一年前,蒋昭笃去过我们貆楼求剑。」林越找了个小茶摊子与司徒往坐下喝茶,道:「就他腰上的那两把。」

十一年前,蒋昭笃正是十七八岁血气方刚,受不住他人的左一句「世家气节」、右一句「名门风范」,一时愤愤不可自制,竟生出熊胆,向各方求剑。

蒋家曾是剑术大家,桃李满天下,可惜花无千日红,人更无千日好,何况当年蒋家的衰败是天上直坠地下的惊天一落——当代家主假东宫剑术师范之名狐假虎威,蒐罗宇内四方剑谱,盗取节用各派菁华後毁之,着实令人不齿。

东窗事发後先皇震怒,一句「使蒋家断剑」株连三族。一夕之间,不知落了蒋家多少颗人头。蒋昭笃家祖与蒋家本家血缘不深,但盛名之下总是攀亲带故,本家的三族没了,三族以外,仍是受人唾沫以对。

受不了的早早便改了姓,受的了的不敢明说自己与断剑的那一个蒋家有关系,最後竟也剩下蒋昭笃的先人硬生生地承继下这个名号,有名无实地当起了高门。

蒋昭笃自诩名门,却已经是三代之後。所谓「断剑」,比起先皇诏令更像家训,守如何,不守又如何?他遭人讥讽,心中自是不平,思来想去,便想配剑以表自己的身分。

实话说来,蒋昭笃若只是随意找个铁舖子买把常见的劣质剑刃,旁人大抵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可偏偏他求剑,求好剑。

知晓「断剑」的铸造匠师当然不肯为蒋昭笃铸剑,他多次碰壁,心思却仍旧没有偃旗息鼓。在岱朝之东找不到人帮他?没关系,他往西边去,西边天高皇帝远,总有人不知道那段往事。

蒋昭笃愈走愈远愈偏,最终去到了貆楼。

「当时就属邱熔的父亲名声最响,蒋昭笃一开始找的并不是杨老伯,而是邱伯伯。」林越放下杯盏,道:「可惜恰逢邱熔出生,依我们那里的习俗,产妇临盆前後的一个月,家中皆不得开炉锻铁。於是蒋昭笃找上了我爹。」

林越顿了顿,继续往下说道:「到底打铁也是一门生意,总要按照单子顺序来的,不能说你在我家门前跪着声泪俱下卖惨,我就得越过前头的客人替你开特例。」他吁了口气,「我爹是个老实人,心软又不善言辞,蒋昭笃脸皮厚,就这麽在我家门前丢人,弄得我爹铁都不打了,只能陪着他乾耗。」

司徒往问:「周边没有其他人了?」

「我娘到城里去了,我在外边玩,又没生意上门,家里刚好就剩我爹一个,等我玩够了回家,远远地就看见有个人跪在那里,而我爹在旁边不时地搓手顿足,我赶紧跑着回去,结果——」

兴许蒋昭笃跪久了头晕了,一抬头竟把林越误认成女孩子,张口就说想娶林越、当林家的女婿,如此一来,林雁旋是不是就能帮蒋家铸剑,甚至只为蒋家铸剑了。

「我上去就踹了他一脚,都是些甚麽玩意。」林越无奈道:「他反倒不以为忤,还成天往我家跑,一会替我爹搧风端茶,一会又买糖摘花给我,和他讲道理不行,骂他也骂不动。唉,那几日烦死我了,还是我娘功力足,一回来就把他打发走了。」

司徒往沉默地抬手喝了口茶水,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那麽一丝丝同情起蒋昭笃来。

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林越几岁?才六七岁的年纪,说凶,又能凶到哪里去呢?林越肯定从小就是生得一副好面相,指不定发怒都能被看做娇嗔,不仅不惹人生气,反倒使人更心生怜爱。

只是蒋昭笃可以十一年来将林越铭刻在心不曾忘记,十一年後一见林越同样含情脉脉,看来实在不好对付。司徒往心中纷乱,嘴上丝毫不显:「那他便去寻了那位杨老伯为他造剑?」

林越点点头,「蒋昭笃在我家出入了几天,整个貆楼也无人不知了,谁还肯接他的买卖?倒是杨老伯那时已经病痛缠身,或许想留点东西传世,便应承下来了。不过他身体不好,这两把剑打得着实普通,外观也有些瑕疵,我方才往街上看的时候,就觉得眼熟——仔细一想,这两把剑最可能的去处,不就是蒋昭笃手中吗?我想与师伯换换座位未免他认出我来,哪里知道他就是来找师伯的,横竖都是躲不掉了。」

司徒往沉吟:「蒋昭笃有如此背景,却不知为何入得了韩庄?」

林越推测:「怎麽说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蒋昭笃若不自曝来历,又有谁晓得他的身分?况且韩庄和貆楼相似,我们在西,他们在北,或许觉得蒋家的败落已经不足以掀起甚麽波澜了。」

话毕,两人起身回转餐馆。

邱熔独自一人以风卷残云之势扫去不少菜肴,但仍留下几盘不曾染指的在桌上等司徒往与林越回来食用。「月牙哥,你们事情办完了吗?」

如今蒋昭笃也向天寰庄去,林越想,这事情肯定没完。「办完了。」然而此事与邱熔无关,便不告诉他了。

天色将暗,此时再出城也不妥,司徒往领着两个小的前往客栈,要留宿盐台一晚。抵达客栈後由林越出面交涉,不多时,店中小二便来引领三人前去客房。

「师伯,我一会让小二送点水来,您栉沐後就休息吧。」林越只要了两间房。他随後扭头看向邱熔,道:「你跟我睡这间。」

邱熔哪里会有异议,难不成还让他跟司徒往睡一起吗?「听月牙哥的。」

司徒往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的,不过林越的作法实属正常,没甚麽好挑剔;毕竟开三间房太多,至於两间房,他和邱熔相比起来,在外人眼里,林越确实该与邱熔同住一间。

进入房中不久後木门叩响,小二抬进来个浴桶,又前前後後倒了好几趟的水,便朝司徒往笑得殷勤,想要点打赏。

司徒往见小二一身大汗,也是份苦差事,给点赏钱无妨。他伸手探了探袖口袋,却发现里头只有碎银,没有铜板。给碎银是有些多了,他想了想,仍然拿出一粒碎银,道:「也抬点水给那两个孩子。」

小二应诺,高高兴兴地走了。

司徒往却是不知,这赏钱林越早就给了,而他自己也是要了水的。

「小二哥,甚麽事这麽开心?」林越倚在墙边看着那小二一脸藏不住的欢快,手上的动作却是打着马虎,冷不防地问:「赏钱收多了?」

「嘿嘿——」小二笑容一僵,又想这区区一个半大孩子懂甚麽呢,说不定胡乱猜测的罢了。「今日客栈生意好,又个个是慷慨的客人,是多拿了一点了,正好给家里的婆娘添点妆。」

林越笑道:「小二哥伉俪情深,令人艳羡啊。」

「公子爷哪里的话,夫妻相伴一生,就该如此嘛。」

小二被林越这麽一打岔,尽管没再被追问,却也不敢敷衍了,赶紧把水添满,出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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