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愛之人 — 天南地北_04

视传课期末发表时,已换了一个组,但游宇路还是和陈芝华在一组,选定活动为失声祭,是一场音乐季,被称为「台湾最道地的声音快炒」,举办频率高,每月一场,且广纳各类声音艺术。

发想草图时,游宇路以细胞为主题,透过细胞在显微镜底下的样貌,结合音频在人体内的律动鼓躁,考量到失声祭是一场激烈又不停碰撞火花的音乐季,在用色上选择鲜艳拼色,桃红和萤光蓝。文字编排一直是游宇路的短板,但还是尽量让标准字抖动,内文小字的编排也绕着细胞流动方向,呈现音乐性的曲线。

在初次提案报告时,郑老师并没有对海报多加评论,很快地跳到下一位同学的海报开启嘴炮功力大喷特喷,甚至还当某位女同学的面,问她这种草图怎麽还好意思拿来现,众人譁然。第二周,因为上一周没有太多点评,海报并无更动,只是微调文字编排而已,郑老师停留在海报上的时间较久一些,也只说了需要再试试别种排版。

第三周,郑老师慈眉善目。

「可能是因为同学的海报越改越顺,而你这张一直都无调整,海报越看越无趣,我劝你重头来过,再做一张好了。」郑老师又端着自己的下巴,表现一副「我全是为你好」的样子。

游宇路没应话。

自从期中作业以後,每次上课的氛围都很严肃,全班绷紧神经,不敢怠慢,几个研究生的海报都会被郑老师表扬,他并没有说「你做得很好」而是说「你的风格我很喜欢」,郑老师的审美一下就暴露了,因此期末海报越来越多人把风格转向奇怪却有记忆点的视觉。

班上还有一位上修的一年级学弟,学弟的风格十分大胆,直接把活动名称上网搜寻,然後截图搜寻纪录,再用黑色色块乱叠、黑线乱框,大胆又不要命的放上提案报告。当投影片秀到学弟的海报时,游宇路在心里飙的第一句话就是愿上天保佑学弟,因为他准备要被喷了。游宇路胆战心惊,但郑老师却说学弟很有骨气,不过这海报太过草率,需要再重做。坐在底下的游宇路一瞬间就明白自己的海报被狂退的理由了,因为郑老师喜欢的风格游宇路都不喜欢,游宇路喜欢的风格都被郑老师以「这是上个年代、十年前、早期的风格了」的理由退光光。

之後游宇路做了第二版海报,让画面变得更乾净,黑白色之上叠加许多杂点,制造电视萤幕闪屏的效果,字体仍然采原先的抖动效果。下一周上课时,郑老师没有点评,反而问其他同学对海报有何看法,游宇路如坐针毡。

「嗯……我觉得这不像音乐季的海报,比较像恐怖片。」

「我觉得这真的很像那种,有人会把你的头压在水里的恐怖片海报。」

「我觉得文字阅读流畅度不好。」

「我没什麽想法,但感觉可以再改改,我也觉得海报蛮恐怖的。」

全班都拿海报取乐,说到像恐怖片时,还有好几个人都笑出声。

「我应该不用再多说什麽吧?你再重新来过好了。」郑老师说。

如果这个现场不是恐怖片,那还会是什麽?来上这堂课就是被强迫看一场惊世骇俗的恐怖片。游宇路觉得郑老师不必这麽大费周章要同学轮流批评他,郑老师依旧有话直说就好,这让他感觉自己被洗了好几把脸,视传课越上越狼狈,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游宇路发现一件事,那就是从来没有人愿意全然地相信「无理由的崩溃」,说得更精确一点就是每个人都会替这种崩溃找藉口,说那只是压力太大,或是说太紧绷没有放松没有运动,永远也没有人会认为「崩溃不需要理由」。

生活越来越失重,游宇路走在学校把头低得更低,到後来他为了躲避焦虑感,会刻意戴帽子戴口罩,穿全身黑,想把自己藏进角落。为了要避开人潮,连吃饭的时间也无法进学生餐厅。游宇路一直有个坏习惯,就是他会透过不进食来惩罚自己,只要他心情不好他就不吃饭,只要他感到焦虑他也不吃饭,肠胃被搞得一塌糊涂,时常胃痛。

游宇路会说自己要去「避难」。

骑脚踏车去离学校有段距离的河堤或是上顶楼,更多时间会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只要听到人的声音,无论是讲话声还是踱步声都会焦虑到疯掉,浑身颤抖,感觉脑子被坏心的舵手刻意触礁,持续一小时都在磕磕碰碰,游宇路会不停忍耐,直到抵达无人的角落再尽情无声尖叫或落泪,想着有没有办法能在厕所上吊自杀,或是能不能去顶楼一跃而下,可是一想到下一个打开厕所的人看到如此怵目惊心的景象,说不定会落下终身阴影,游宇路就打退堂鼓了。

当焦虑感再现时,游宇路会要那个坏的自己滚开,要他不要控制他的身体,不要控制他的杏仁核,不要释放恐惧,不要让黑狗扑过来。

这个方法有时不太管用,但能压抑一些是一些。

课堂的下课时间总是太短,要怎麽样才能在十分钟内把濒临崩溃的情绪转化为若无其事呢?

有过几次经验以後,游宇路做到了,他渐渐可以在焦虑抵达高峰准备要失控时采住煞车,他会用手搧掉眼泪,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必须得等到课堂结束,到那时候他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这方法管用许多。

焦虑、忧郁、寂寞、空虚、无趣、恐惧、担心、惊吓、生命无意义。都被狠狠地压进内心最深处,无论怎麽说都是白费唇舌,他求助过、乞讨过、气愤过、放弃过,当然也被摔碎过,游宇路的表面是好的,内在是坏的,可是在外人看来他依旧完好无缺。

期末评图那天,游宇路发现其余四个组员都有把应用物实体化,而他的位子只有两片海报靠在墙边,和他同样孤苦零丁,游宇路对陈芝华感到失望又生气,陈芝华说过他们是朋友,显然陈芝华的朋友定义和游宇路的定义天差地别,游宇路不想责怪陈芝华,因为他也从没有告诉过她,原来要进入他的心中是多不容易的事,陈芝华从荆棘丛被踢出去,但游宇路还是称呼陈芝华为朋友,这个心坎自己吞掉。

下学期一开学,游宇路踩点到班上课,郑老师说要检讨上学期的成果。

「上学期我有把你们的海报丢上分享平台,很多人说你们做得很好,但是我想只是因为照片里拍到的海报都是硕班生的,而这学期硕班生没修课了,我的面子要由你们挂住。」郑老师接着说:「上学期有人说我讲话太狠毒,那我只能告诉你,这学期我只会更毒,不然你可以去别的班。」

郑老师说这段话时,游宇路感觉自己正在被那犀利如豹的双眼凝视,不得动弹,只後悔自己没在钟响前走去隔壁老师的班求加签。下课以後,游宇路抱着末日感走进隔壁班,问了老师自己能不能加签,那老师人很和善,代号纪爸爸,他看了游宇路才想起上学期有个男同学拿着海报询问他如何修改。

纪爸爸让游宇路加签,希望的曙光才乍现。

在纪爸爸的课,游宇路心情都很好,跟上学期比较起来,下学期显得安然和平。

和平、安稳、平复、温和、小日子,都是游宇路追求的,他老早不再追求快乐起来,他对生活的渴望只是希望一切静如止水,不要再起风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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