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路觉得自己很愚笨,一心以为家中事业开始好转,但後来才知道那间店是赔上所有财产最後的赌注,不仅没把开销打平还都在空转,每个月负债三十万,但是大人们还是精心装扮自己,把外表打扮得光鲜亮丽去应酬,公司地段也是黄金商圈区,徒有华丽外壳,内在却贫瘠,把能贷款的银行都贷了,还拿保单去贷款,跟亲朋好友借的钱加总起来也有几百万,挖东墙补西墙,只要一到月初要缴费,一定一团乌烟瘴气,游母每天都过着数日子的生活,缴完这个月就忙着筹下个月的钱。
那时候的游宇路无法开源,只好节流,宁愿饿肚子也不敢向家里要钱,刚好他隔壁同桌总没食慾,吃不完的饭都分给他吃。
游宇路精心分配每一餐的价格,早餐包含牛奶控制在五十元以内,午餐吃隔壁同学的剩饭,晚餐和另外一个同学合订一个五十元小便当。每天餐费不超过一百元,更省一点的话一张千元钞够吃两周的饭。早上六点就到校,一路待到晚上九点,十五个小时如有饥肠辘辘的时刻就灌水,後来他买早餐时会去包子店多买几颗馒头当作应急食物,生活都在又贫又饿的状态中发愤读书。
高二的游宇路正要满十七岁,已过了童工的限制年龄。他想过透过打工的方式赚取自己的饭钱,以减少向家里索取钱财莫名而生的压力,先不论晚自习时间占满平日,只剩下休息日去打工的问题,此刻的他正值拼学业的黄金时期,这个时间点的一分一秒都是人生的精华,错过一天的温习就销毁一点未来的高分成就,若将时间分一大半去打工,成绩必然下滑。
游宇路对自我要求完美,兴许是延续了国中投入进学业以後得到的回馈,学业变成游宇路唯一的专长,一旦学业出差错,游宇路就会失去自我的优越感以及成就感,这是他谨慎维持最後的防守线。但是游宇路明白家中经济状况岌岌可危,考大学固然重要,可是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个动荡不安的时期是眼下最为必须的考量。
游宇路的脑子一团乱,若真的去打工,会有人要用他吗?他能在学业与打工之间平衡吗?如果打工的事被学校知道也是一件麻烦事,紧随其後的是师长美其名的约谈,想必是场拷问,他得把家中这凌乱不堪的一切讲出口,但别人又能给他什麽帮助呢?除了钱这种最现实最肮脏的东西以外,任何一点关心话语都无法改变现况。
火车到站,游宇路抹掉眼泪,把心中所想往更深的地方压,先让这恼人的一切离开他的思考。下车以後他紧盯着远去的车尾,不自觉地想到漫长的人生,他觉得人生好无趣,未来的一切都索然无味,未来到底在哪里呢?他只看得见月台底下铺满石块的铁轨正一条条向他招手,铁轨间隙留了一个位子给他,要他躺进去结束一切。
游宇路觉得很累了,心很累了,此刻除了卧轨外,牵动全身骨头的力量就是去见立湛──那奉行及时行乐主义的男人。
游宇路直接走到约定好的地点,他就像初见面那天一样幻想立湛的模样,这段时间他们见得勤,分明时常见面,可是游宇路却渐渐记不得立湛每一次的模样,记忆中最清晰的还是立湛勒在颈间的卯丁链圈,白皙颈子被黑色一圈斩成一半,突出的喉结把颈链下半部吃掉。游宇路都想问问立湛,难道不闷吗?把链子挂在脖子上,看起来真的很像在开上吊的玩笑,绳子绕在脖子上这件事为什麽也可以变成流行?
「小雨!」那熟悉的声音惊扰游宇路的思考。
游宇路微转头,目光直觉地往立湛的脖子看。立湛今天又换了一条黑蕾丝花纹的颈链,中心还挂有十字架。今天立湛的穿搭很中性,黑色翻领风衣底下是透肤黑薄纱,游宇路看见立湛的乳首在纱底下若隐若现,高腰黑牛仔裤衬出两条筷子腿,立湛就像服饰店里展示柜的模特儿,总能驾驭很前卫的衣服,在今天以前他从未看过有人能把薄纱上衣穿得如此性感又不令人反感。
游宇路的穿搭保守,还是学不来立湛的衣着品味,他感到有点难堪,越来越多的小事把他跟立湛隔得更加遥远了。
「立湛。」游宇路收回视线,不安地轻牵立湛的手,连牵恋人的手这麽件小事他都得小心翼翼。接着他气若游丝的问:「今天一样吗?」
「嗯,你想去别的地方吗?」立湛难得把手机收进风衣口袋里。
「不了,随你意。我们等公车吧。」游宇路肩上的背带不停滑落,可他提不起精神,无法将肩膀拱起来撑着书包。
「车还要等十五分钟,好久。」
「没关系,等吧。」游宇路说完话以後,感觉身後一轻,立湛把他的後背包提起来。
「包给我。」立湛把背带从游宇路的手臂绕开。
「嗯。」游宇路结成薄冰的情绪被敲碎了。
立湛为什麽要在今天对他好?他本想在今天约会结束时就提分手,他已经没有心力去应付生活中的所有了。
游宇路好想跟立湛说每一次来见他所花的车钱都够自己吃一天的饭,最讽刺的是,游宇路陪立湛去了几个月的电玩所,他到最後根本无法忍受着这群不事生产的人们在摸完一圈麻将以後,不痛不痒的将纸钞输过来赢过去,也无法看店内那些把一盒盒代币投进机子里玩乐的人们,游宇路认为他们实在太逃避了,游宇路深知自己无法逃避生活,可是那些人就在他眼前把头埋进博弈里。
金钱之可贵,非得等到贫穷上门才领悟。游宇路很後悔那次贪玩花掉的班费,但是这群人,一个一个都花钱流水,哪能懂自己的苦?
游宇路想结束一切了,他需要肃清生活,需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不能受到更多刺激了。
立湛没有说话,手抚着游宇路的头,顺着头颅摸出一条条小弧线,游宇路从情绪的水洼里起身,带着哭腔开口:「我可能要去打工,家里好像……没钱。」游宇路的声音像蚂蚁,说话时嘴唇还黏在一起,他感到很羞耻。
经济拮据不是游宇路的问题,但也不是游母的问题,谁都不该为这件事负全部责任,游宇路也不怪母亲,只是哪里觉得对不起母亲,他就是依附着这个家的米虫。
公车闪右转灯进站,车声朝他们靠近,引擎的热气从车体板材扩散,游宇路的小腿热烘烘的。
「先上车。」游宇路的声音又变大了,他让立湛走在前。
立湛挑了中间站立区的角落,抓着挨在玻璃窗下的扶手,等公车开回大马路速度稳定前行以後,把头靠在游宇路的头上。
「……我以前去打工,我是说还没休学以前,我去饮料店搬茶桶,但我发现没有比较好,钱也没有变多。」立湛首次亲口揭露自己的过往,游宇路听得很仔细。
「我觉得小雨还是专心上课比较好,然後以後会好的。」立湛没有说更多了。
游宇路激烈晃动的心缓缓安下来,听完立湛的话以後,他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还是想好好考大学,他得考上一间在社会里抬得起头的名校,用最快的速度在这个烂世界站住脚,他只嫌时间太多,还有一年半才考试,这一年半这麽漫长都得饿肚子,都得活在没钱的焦虑里,但是别无他法了,游宇路要把自己从一盘散沙中撑起来,相信立湛的话,相信以後会变好。
「立湛,我喜欢你。」
游宇路的生活像个沙漏,是立湛把快流完的沙瓶翻转,让满满的沙再度流动。游宇路需要立湛,尽管立湛很糟糕,可是他带来救赎。
「立湛……」游宇路把立湛的墨镜摘下,含情脉脉。他哽到喉间的话又吞下去了。他原本想跟立湛说「我好想好想爱你。」但深怕立湛听完会跑,索性不说了。
立湛今天的付出已经够了,游宇路觉得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