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路把行李打包成一箱箱,尽他所能精简成五箱,他没想到这数量还是超出他的打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可以只提一卡皮箱说走就走的人,他不禁思索着,人要生活在一个地方究竟会需要多少东西呢?真实的生活在一个五坪不到的房间里若需要五箱纸箱,那活在另一个人的心里又需要多少东西才可以呢?是不是有什麽必备的,像是准备好随时会被遗弃的勇气、死皮赖脸哭喊不放手的勇气诸如此类的。
他的思考被突如其来的汽车喇叭声中断,女人摇下驾驶座的车窗,要他赶紧把东西搬上後座,等他搬上去以後,透过旁人的提问他才发现原来五箱行李其实很少。
坐在驾驶座的女人是位购物狂,总是被商人的噱头吸引,是个热衷於缴上大把银子的发狂患者。他以前也会呆呆的接受这样的思想,会把用腻的东西整齐地收进抽屉里,欢喜地拆开塑胶包装。
拆礼物是件充满惊喜的事,就像打开魔法师的神秘盒子,白鸽伴随数日等待而生的期待从神秘盒飞出,千万片方形彩带因神秘盒子的後座力而向上喷发,这种期待如同烟火,精彩不过三秒就熄灭了,但以前的他很喜欢这种惊喜,所以拆过的神秘盒越来越多,直到把抽屉塞爆,再把最里的东西挖出来,囤积在盒子里,收进床底下的空间,好像东西被整齐排列收起来就不存在一样,这麽做心里总会好过一些。
有收起来就好了,有整齐地收起来就好了,有整齐地收在看不到的地方就好了。於是就这样越拆越多、越拆越多,等他回神时,房间堪比垃圾场。
他还是趁着房间快突破爆炸阶段时清理一番,把不穿或不适合的衣服装袋,没用的纪念品丢掉,但女人看到还是会在旁边唠叨几句,说着他丢的都是钱。
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发现其实一个人生活所需要的东西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少,他也发现,一个人在思想上的转变,某方面来说是背叛了另一个人的思想。也许是因为这些原因,他的购物慾下降很多,几乎到达无欲无求。
每当他和人提起他爆炸的房间,就会有人问他,男孩子会需要买什麽呢?丢的又是什麽呢?他顿了顿,丢下一句话就走了。不知道,我早就忘记我丢过的东西了。
游宇路抱着其中一箱行李,坐在後座随着汽车行驶摇摇晃晃,嘴里一边念着不知道不知道,念着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车子驶进蜿蜒的巷口,在学区旁的房子很快就被抢租掉了,他很幸运地抢到现在正要搬进的公寓,他滑开手机记事本留存的地址,边看着导航边报路,终於在数个转弯口找到公寓的正门。
女人一下车,抬首就望见四五个招牌,她碎念:「怎麽这里都是殡葬业。」
游宇路匆匆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抱下车,其中最重一箱被叠在副驾驶座的後方,在他搬时,女人吆喝一声叫他轻点搬,不要刮到她的车了。他停了一秒,把手托住纸箱下半部一口气抱起来,女人问那箱里头是什麽,游宇路只是淡淡的回:「没什麽,就是一些旧画具。」
他基於礼貌,原本想问女人要不要上来坐坐,话音未落只见女人接通电话又踩下油门赶去客户那头了,车子扬起的灰尘甩着他一鼻子灰,他一个人站在大门口,想着得多爬几趟楼梯了。
他把行李搬上四楼,开了大门後第一眼望过去是深褐色木头柜,墙面没有过多装潢,仅仅是白色油漆和塑胶木质贴皮,直走到底右转後才是长廊,长廊接着五个房门,他的房间在二号,他对应着门上号码找到自己的房间,火速把所有行李都堆进房门打开的右侧空地,他也顾不上清扫房内灰尘,身子一倒就躺在廉价弹簧床上,阖上眼皮,在这里做了第一个梦。
等游宇路醒来时,是三小时後的事了,暮霭把窗外景色染成橘黄一片,他突然觉得身体有点痒,定睛一看才发现手上起一整片红疹,这才後悔怎麽没先清扫过一遍房间,他二话不说先把除尘纸拿出来,大致把地上灰尘擦起来後,便拿着湿抹布跪在地上擦地。
游宇路是个奴性很强的人,总是可以接手做一些麻烦事,虽然他会在过程中发现那些事吃力不讨好,可是他还是会按部就班把事情做好。
很多人说他很乖、很优秀,总是可以把交派到手中的任务精准完美的达成,小至自我时间管理,大至对社会抱有的正义感,他达成的成就比很多人都还要高,他几乎就是学习金字塔的顶端,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是,如果他不这麽做,好像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他必须得完美地回报他人的期待,没有闪失地把所有事情完成,他无法容许事情到他手中就出差错,如果是其他人犯错,他会觉得情有可原,会觉得那些人粗心大意,他没有发现他正用这种双重标准在刁难自己,所以他按表操课,像机器人般冰冷不带情绪的准时执行,甚至到後期他非常害怕控制权不在自己手中,他需要一定的安全感才可以找到自己的着陆点,这种缺乏安全感让他做事更有效率,愿意牺牲睡眠去成就品质,更是愿意委屈自己去完满别人。
游宇路把抹布挤上清洁剂,洗了一遍又一遍,在那之後又重复洗了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再一遍,可是这种肮脏的感觉从此寄宿在他的手心在他的指甲缝里,他感觉肮脏就此快速分裂进入血液,在他全身窜过一轮。他不再乾净了,他一直洗手,洗到破皮还是觉得自己的手很脏。
或许脏的从来不是他的手,而是他整个人,不仅脏又破烂。
游宇路从来没有意会到这些事,他知道自己是优秀的,也知道自己是完美主义者,但他不知道自己对自己有多严苛多残忍,等他发现已经是很久以後了。
他病了之後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并没有因为这病而善待自己,他反而觉得一切完蛋了,他做错事了,很多人在这之前都提醒过他,要他放松不能给自己太大压力,要他学会放下,他也想回应这些期待,所以他努力的这麽做,就在他快要达成那些人期待之前,就在他努力的不要让自己太在意,不要让自己一心只想着完美。
他只差一步而已,他只差把脚跨上名为放下的山顶,他来到了无人之巅,病把他拉上天空的城堡,将他囚禁在上空,他常常想着,如果他不曾想着要努力这麽做,不曾想着要努力地消弭负面情绪,那他是不是不会生病?只是知道了这个假设句的答案有用吗?
故事必须还是得回到这个家,必须得回到搬进这个家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