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消逝,这世界运作的速度没变,可T大医院ICU外的一角眼看却缓了些。
窗外晓色迷蒙,静谧的城市逐渐染上阵阵喧嚣,男人半睁着眸,双眼发酸,阖上却也无法入眠,烦躁了好一晚上,却维持着单一坐姿动也不动。
呆坐许久,直至廊道彼端传来一阵稳健的步伐声,他循声望去,就见李承安只手拎着纸袋,身上是整烫平直的西服,面容却是一惺忪未醒的模样。
李承安知晓自己这位兄弟没人看着,绝对不吃不喝,半寸不挪就守在这,因此特意早些出门,进律所前,绕去买了份早点,好心给他带过来。
真是谢了他这老爱多管闲事的性子,什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话搁他身上就从没见效过。
ICU的位置,除了医生和家属,通常不见来来去去的人群,所以此刻的护理站边,彻夜值班的女性同胞们看见走来个面生的人,皆不由得双眼眸光一亮。
要说李承安,长得也不差,风流潇洒的模样,平日里打闹时张扬又不羁,可正装一套,看着是一身耿直又稳重,不论何时和严末站一块,那都是浑然不同的气质。
几位女性就这般看得有些傻了。
老天,终於来给她们饱眼福了麽?
T大医院里,除了全医生和何医生,这ICU外头,谁晓得哪时才能又有颜值这级别的人一个两个不停出现!
可她们的满心欢喜,人家李律师视若无睹,自身边直直走过,视线不偏不倚,一记眼神也不给,留下姑娘们对这男人殷殷期盼的心满地碎渣。
殊不知他就是脑子尚未全醒,机没开全,没特别注意到人罢了。
「给,全是你平时会吃的东西。」李承安将袋子安在严末腿上,不待人发话,迳自於身侧落座。
袋子里头,是份热乾面,一碗丸仔汤,还有摆在一块儿看着显不搭调的冰美式。
严末这人,不怎麽挑食,可早饭除却中式餐点,旁的都不吃,更多时候又是能略就略。只有在往後需要照顾全曲的日子里,为了让她三餐稳定,自己才跟着规律的吃起早饭。
要不是做了十多年兄弟,对喜好口味了若指掌,他还真会嫌这人生来就是麻烦。
严末瞧了眼时间,又看看身边的人,而後安静地拿出袋里的东西,拉开竹筷,一碗口味分明偏重的面,被他宛若无味似地慢慢吃起来。
他心里明白,这李某人不看着他吃完,是不会去上班了。
否则放弃睡眠,掐这麽早的点过来做什,便是为了确保有足够与自己周旋的时间。
过了一阵,无声的环境李承安总觉得不自在,清了清嗓就问:「她还好麽?情况稳不稳定?」
「还行。」区区二字,尽管非他本意,可毫无起伏的声线依然听得人觉着疏离。
真是好个让人接不上话的回答。
李承安默了默,他确实能理解现下严末郁闷不愿说话的心情,可他静不下来呀,能怎麽着,继续说话呗。
「要不你吃完後去散步个一圈再回来吧?我替你看着。」他状似无意地打量自己没啥异样的手,「动也不动的坐在这,你脚都得麻了。」
「待会起来站着就行。」
「⋯⋯」
得,这性子倔得他李承安赢不过,不说了!
看着人把饭吃完,又待了一会儿,终於在严末无声的眼神示意下,李承安毫无二话地离开了医院。
廊道复归一片沉寂,严末拿起那杯冰块早已化了的美式,起身前,水珠沿着杯缘滑落,顺势滴落在裤管上,将铁灰色西裤晕出一小片深色面积。
彻夜压着天的浓厚积云散得乾净,朝阳初露,亮起一市繁荣。
窗外伸过半边交错枝枒,绿意浓浓,满目苍翠,轻轻一阵徐风拂过,枝叶婆娑。
蝉鸣鸟叫掩去车流引擎声,自上方传了下来,唧唧声响在耳畔,严末抬头望了眼,原来是盘根枝叶上头有个小巢,里头五六只小生命纷纷探着头,正等候母亲哺育。
掺了些许苍白的脸一抬,暖光穿透层层枝杈,映得张俊颜光点斑驳,衬得眼下那片淡清愈发地深,面积愈发地广。
绿叶随风摇曳,忽地一瞬阳光扎进眼里,严末眯起眸,转而低首瞥了眼时间,快到探视的点了。
昨晚,全若等事情告段落後便通知了全逸人夫妇,要两老听了消息千万别慌,毕竟时间已晚,探视时间已过,隔日白天再接他们过来。
想想人也该来了,果真听见身後不规律又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男人压低嗓音安抚着女人,和她说没事别紧张,不会有事的。
严末转过身,就见全若走在全氏夫妇身後,步伐相较之下显得不慌不忙,神色也不如那般焦急慌张。
来的路上,全氏夫妇已经听全若把事情详细地说了遍,连带严末这号忽然冒出的人物,他们问题再多,全若也是耐着性子回答得十分详细。
两老将全曲视为己出,听见人躺在ICU里自然心急得很,同时又得知小姑娘身边有个像男朋友这种人物的存在,更像受到双重刺激一般,惊愕之外再没别的反应。
全逸人一见着严末本人,看见他满面倦容,神情憔悴的模样,千言万语鲠在喉头,只拍拍他的肩,滚出口的剩下一句:「辛苦了。」
到底也没要为难严末的意思,只不过全曲打小便是被他宠在心上,忽然知晓捧在手心上的珍宝即将被人抢了去,心里头就有那麽点不是滋味。
全夫人就没这心思了,她压根儿没有那种多大以前不能恋爱的古板观念,待缓过消息的劲儿,现下一心只想着小姑娘终於愿意敞开心房,可喜可贺,当真是可喜可贺!
尚在等待探视的空档,全夫人朝依旧站在窗边严末走去,握住他另一只空着的手,真切的神情令他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真的辛苦你了,坐下休息会儿吧,来。」说着,就一面牵他到椅子坐下。
严末愣然,朝站在一旁的全若看去,後者抄起手对他耸了耸肩,不多作回应。
严末:「⋯⋯」
明白这是打小照顾全曲长大的家人,他尽力往疲惫的容颜挂上一抹礼貌的笑意,听全夫人叙述全曲小时候如何惧怕接近人群,又是如何独来独往,什麽事情都一声不响地自己完成。
懂事归懂事,从不让人操心,可就是太独立了,待人总不减半分疏离、不添丁点温暖,他们有时候便会不禁担忧,往後要出了社会,生活该怎麽过。
全夫人轻声说了好一会儿,语句间盈满对姑娘的关心,三位男性始终静静地听,神色也都不自觉黯下几分。
任谁心里都清楚,一位好好的姑娘会变成如今这模样,起因何在。
「以後有你好好陪着她,我也放心了。」全夫人语重心长地叹了气,望向病床的方向,拍拍严末的手,「现在只要她能没事,那就好了。」
严末听言,只低敛着深眸,不作声。
但这份沉默持续不长,很快地,探视时间到,可能够入内的只有两位。
全逸人不用说是必须进去的,全若看看母亲,又看了眼严末,眼神透露着想把机会让给他,可後者却摇了摇头。
严末隐约地晓得自己内心在逃避。
不想看见她昏迷不醒的模样。
不想认清她只能躺在那里,自己却束手无策的现实。
可这能逃得了多久?
他从来不是个逃避事情的性子,暂时的不想面对,到头来还是会有那个瞬间,他必须强迫自己正视。
是主治忽儿赶来确认她清醒情况的时候。
或是她双目空洞,记不清人的模样。
又或者,是当她瞥向自己,眼中除却霜雪满覆,再无多余情绪。
好多个瞬间登时累加一块儿,如汹涌浪潮奔泻而来,窒息感蓦地便占据了胸腔,似乎将要淹没他仅存的喘息空间。
眼前顿时再也见不得光明。
周遭的声音只余留恼人的耳鸣。
早在十年前,海湾旁,断崖上,落日无声无息地染红眼眶,冰冷蔓延至心尖消散不去。
他记得,也明白——
「希望」到底只是人们的想像。最终,破灭了才是它的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