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全若回到ICU外,见到的便是男人独自坐在廊道末端,冰冷坚硬的座椅上,身上衣裳换了套,低首动也不动地望着手上那罐小瓶药物。
那抹身影,眼角眉梢都泛着狼狈,微亮的廊灯落在轮廓深邃分明的侧颜上,半明半暗。垂下的肩显得有气无力,身周散着阴沉氛围,饶是护理站的诸位女性对那长相再有兴趣,到底谁也不敢接近一步。
发现人回来了,严末淡淡瞥了眼,将药收进口袋,面色浅淡地直起身靠上背椅。
「刚刚C大有人来过了。」全若於他身旁落座,简单说明了遍事情发生经过,也将校方提供的录像拿给严末看过,「那叫萧何的人,确实没对她施暴。」
折腾整晚过後的疲惫显露而出,他说得温吞,无奈地叹道:「这事,最大原因依旧是她的心魔。」
严末没给丁点反应,默然地深陷於自己纷乱的思绪里。
他想,若没有萧何那一刺激,她怎会被逼出这场恶梦,现下又怎会躺在病房里头。
还有,要是自己有带着手机⋯⋯
全曲怎会落到这般世界被梦靥淹没的处境。
「这事也怪不得你。」蓦地,一句话扯回了他飘荡的神思。
严末转过头,就见全若自兜里掏出只银白色手机,装在外头的透明手机壳上有着他不能再眼熟的图样。
是全曲的手机。
小姑娘向来不替手机设定密码,她嫌每每打开时麻烦,况且她不好社交,手机於她而言仅是通讯工具,里头没啥内容,随便被人捡到了也没好窃取的资料。
瞬间,他便晓得,全若看过里头通话纪录了——那三通事发当时,他没有接到的电话。
在观看录像时,全曲多次怔怔地盯着手机发光萤幕的画面令全若十分不解,直到开了姑娘的手机,那第一时间印入眼帘的页面,上头由红字呈现的名字,似乎便是造成她心底萌生无尽失望的原因。
「换作是我,也不一定接得到她的电话。」全若将目光迎上几近自责到骨子里去的男人,「谁也不能确保後头的事情不会发生。」
全曲不受控的心理状态,无人能够预料,同时也无人能保证倘若真接通了电话,要她别怕,要她好好待着等人过去,在那之前,姑娘便不会发生无力晕倒的意外。
但这番话,听着再有道理,依旧无法抹灭严末心中日渐增长的内疚。
他很请楚,如果当时有接到全曲的求救,结果很明显会变得不同。
他的不闻不问,就是压垮姑娘最沉重的一击。
即使这一切全然非他本意。
眼看拉不出执意钻向愧疚累积而成的渊潭里的男人,全若无计可施,抿起唇不再多言。
他和全曲一样,和严末也一样,从来不是话多的人,可每当遇上和自家妹妹有关的人事物,那些不曾赋予他人的关心,仿若特意被积攥下来,为的就是这种时刻,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倾泄而出。
於是乎,那些打定不多言的主意都是虚晃的,全若又是一叹气,再度启唇:「她从没带人去过那个地方。」
放着全若一个人说了许久,严末终於对这话有点反应,缓缓抬起低垂的头,浓墨般的深眸逐渐攀上几缕细细红丝,黑白不怎麽分明,那之间还溢满了不解。
「那处悬崖,她只带你去过。」全若视线放在ICU里头,全曲病床位的方向,眸色黯然,「就连我也一样。」
严末就这般安静地听着全若徐徐解释道:「那里地偏,看着杂草丛生,平常没有半点人迹。」
「所以除了她和她母亲,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个地方。」
严末全程怔然,眸中不见一丝起伏,登时只存一片茫然。
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日朗朗云天,一片湛蓝的彩墨下,汹涌海潮不断打上崖壁,大力溅出泼得高的雪白浪花。
彼时,前一晚还泣不成声的姑娘,是那般神色平静地向他诉说深埋记忆中的母亲。
那是她从不让外人触碰的,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但却唯独让他踏足,越过只对外人建立起的无边高墙,使他明白,自己最深的恐惧何在。
「明白了麽?你在她心中的位置。」全若颇无奈这男人在感情上的反射弧居然这般长,迟钝的非得由他来点醒。
整晚状态始终呈现魂不守舍的严末,嗓子顿时乾涩得紧,时间流逝好半晌,嘶哑的嗓音才勉强在阒寂无声的空间里拼凑出三字:「明白了。」
姑娘的世界,总伴着股清冷,教人捉摸不清。
独独严末,能够走至断崖尽处、进到迷雾深处。
彷佛度过那段如炼狱般的时日,走得那样苦,那样磕绊,为的就是在二十岁这年,用上所有从前出走的运气,遇见他。
这位认识时间不长,却总是莫名令她感到生活中也能有安全感存在的男人。
无人的深夜里,有他每天道出一句晚安。
茫茫的恐惧里,有他不厌其烦低声轻哄。
墨黑的雨幕里,有他打着伞朝自己走来。
唯独那个片刻,找不着他的身影,听不见他的声音。
恍如回到那年、那夜,所有光明自身边悄然离去,能够幸福的资格遭无情剥夺,不复存在。
大雨不停歇地下,落在单薄的身板上,一滴一滴,打疼肩上的伤,浇灭抱存的一丝希望,连同她对这世界的感情也一并拍凉了。
那不是她头一回知晓,现实总比想像中多出些许残忍些许严酷。
可她是第一次明白——
梦醒之後,一切只会比入梦之前,更让人痛上几分。
所以她不愿醒来。
这世界才不值得她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