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不知处,还没有客人们的聊天声音,肉眼可见之处格外静谧。虽然许多部落格格主都说这里是文青风,但不知处的主人夏逢霖并不这麽认为。他纯粹就是喜欢简单的风格,仅有的空间中,有着清雅的水泥墙和地板,做了一片木头书墙,室内全是朴素的深色木制桌椅,桌上均摆了容器,搭上一些他随手插的花草枝叶。
里头素雅又带着禅风,很多人一跨进来,会误以为自己一脚踏入日本的店家。
工作台边,夏逢霖正在将手上的海绵蛋糕抹上打发的鲜奶油,夹入草莓片,组合成草莓鲜奶油蛋糕。
不想被影响制作甜点,他从来就是一头黑色短发,轻度近视的他只有工作时才戴上眼镜,注视着蛋糕的眼神十分专注,因为工作而微微卷高的袖子让他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拿着抹刀的手指既细又长。
正在店里,同样在做开店准备的洪恬恬不管看几次,都还是忍不住沉迷在这画面中。她正擦桌子擦到那张店内光影最好,却根本没让人坐过的位子。
「赚钱不好吗?钱它不香吗?为什麽这个位子就是不开放给其他人坐呢?」她几乎每天有这个发自心灵深处的疑问。
夏逢霖起初会回她闭嘴,做你的事,薪水不会少给你,现在根本懒得理她,左耳进右耳出当作没听到,稳稳地把刚做好的蛋糕放进冷藏柜。
放好之後,他瞥向那张特别留给学弟妹的桌子旁,几只动物精怪在那里睡得东倒西歪,像是早对洪恬恬的发言习以为常。
巨大的台湾黑熊,上半身靠在墙边,跟个软垫一样,石虎精怪盘成一团窝在熊肩上,睡得很香,梅花鹿精怪直接趴在熊肚上呼呼大睡,台湾土狗精怪则是整只在熊脚边睡得四脚朝天。
熊熊正好张开眼睛和夏逢霖对视。
夏逢霖用意念问道:「没睡?」
精怪并不需要所谓的睡眠,但稀有的白色台湾土狗和幼兽样的梅花鹿都还存有着活着时候的习惯,是需要睡眠的。
至於石虎,没什麽事的话,眼睛绝对能闭就闭,连张开都懒,到底有睡没睡倒是难说。
至於台湾黑熊是一只四百年前的熊,是第一头开了灵识的台湾黑熊,死後早就成精不知道多久,还身为活熊那时候的习性早已没那麽固着,睡眠对他来说纯属可有可无。
熊熊对他摇了摇头,「考我几个英语单字吧,我老背不好。」
「这个你先拿去写,我昨晚把我国中、高中时候留下来的讲义整理了一下,做成你方便读写的方式。」夏逢霖直接将一册金色的书籍丢了过去给熊熊,明明好几只动物都黏他身上,熊熊还是接得稳稳当当,「谢谢。」
「不会,我继续忙。」夏逢霖将刚烤好的布丁取出,准备等等也放进冷藏。
这一切的发生,麻瓜女洪恬恬完全都不知不觉,她还在舍不得那个从来没有人坐过的座位,擦好桌子後,刚好有电话响起来,她人刚好就在附近,下意识地接起电话来,以为是食材厂商打来的电话。
「请问能订位吗?」
洪恬恬自认是个绝不会轻易动凡心的男人婆,但听到来电的低沉有磁性的男声,她突然有种撒小花的冲动。
这男人的声音也太好听了吧,洪恬恬差点想要说你订,几个位子都给你订。
但她没有忽略夏逢霖射过来那没什麽温度的眼光。
「不好意思,我们店不接受订位。」洪恬恬回道。
「如果我是T大法律系的助理教授呢?」对方又问。
洪恬恬瞬间不知道该怎麽回应。
虽然这里留了位子给T大法律系的教授,但还真没有人来过。
「你们老板在吗?能帮我问问看他,或把电话拿给他吗?」
「能、能。」洪恬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明明只是一通很简单的电话,她却如此慌乱,「老大,找你的。」她摀住话筒,把话筒递给夏逢霖。
夏逢霖给了洪恬恬一个冷眼,没伸手接。
这动作太明显,洪恬恬瞬间明白夏逢霖是嫌她多事,并且没打算接电话。
她有些慌张地解释:「老大,这通电话不一样,真的,对方的声音很好听。」一讲完差点想要咬舌自尽,她都讲成什麽跟什麽了?
夏逢霖连话都懒得讲,直接眼神句点这回合。
洪恬恬终於喊出最重要的那句话:「他说他是T大法律助理教授,说不定是你先前认识的人?」
她手里刚才夏逢霖死都不拿过去的电话,猛地就被抽了过去。
洪恬恬认识夏逢霖这几年,第一次看到夏逢霖手脚快成这样,她诧异地睁大双眼。
她不知道的是,熊熊的英语单字也不背了,所有动物精怪全部清醒得完全看不出刚刚睡醒的样子,目光全都投向夏逢霖的方向。
夏逢霖抢过电话後,外表看起来仍然很冷静,至少洪恬恬完全看不出来他为什麽要那麽急着抢电话,明明表情跟平日一样冷然。
只有夏逢霖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多快,「喂,您好,这里是不知处,请问您是?」
「纪云深。云深不知处的纪云深。」电话那头的男人低低笑了起来,「所以,取不知处这名字,是因为纪云深吗?」
夏逢霖的耳廓微微泛红,「您来店里,我再告诉您。」
这是要勾引他的意思?纪云深笑了笑,也没追问,只是问道:「所以我能预约吗?」
「您不用预约,想来就来。」店里永远有您的位子,「请问您什麽时候到?」
「五分钟後吧,我正在路上,快要到了。」纪云深声音里有些漫不经心的笑意,「怎麽样,老板,我能进去吗?你还没开始营业呢。」
「可以的、可以的。」夏逢霖心想他今天临时店休一天也没问题。「您等等我,我很快为您开门。」
挂上电话,夏逢霖无视洪恬恬的疑惑眼神,冲进洗手间里洗好手,用手扒了几下头发,把仪态调整好,摘了眼镜,才出来准备为纪云深开门。
洪恬恬一头雾水地看着夏逢霖:「老大?有人要来吗?」
夏逢霖脸色淡漠地回道,「我有点事,你该忙什麽忙什麽去,别理我。」
「但我都忙得差不多了?」洪恬恬疑惑。
夏逢霖面不改色地回:「我刚看到地板还有根头发,快去扫。」
「有吗?我刚刚不是扫过了?」洪恬恬说道。
夏逢霖就是想找事让她做,「你留长头发,又掉了。」
「我?长头发?」洪恬恬摸着自己耳下三公分的头发一阵迷乱。
夏逢霖也有点後悔,他心太乱了,没考虑清楚,与其让她在里面扫地,不如乾脆支她出去?光是精怪们那些兴奋的眼神已经让他有点头疼,他不想再多个人烦。
「再不然我缺鸡蛋,你去买吧。」夏逢霖说道。
「可是冷藏室不是还有好几盘蛋?」洪恬恬算了一下,「应该还有四五十颗至少。」
「但我就缺一颗蛋,你去买一盒回来,快去。」夏逢霖吩咐道。
「不是,才缺一颗蛋,真没有那麽急啊,让蛋商下次送来不是更新鲜?」洪恬恬是夏逢霖在点心坊的老同事,点心虽然一直做得不怎麽样,但也不是完全都不懂,那麽好呼拢的人。
「你去。」夏逢霖就是要耗她多一点时间,他直接塞了一张千元大钞给她,「对了,顺便买个午餐,记得不要买气味重的,除此之外你爱买什麽就买什麽。」
夏逢霖在她说可是为什麽我们不叫外送的质疑声中,用眼神把她扫了出去。
洪恬恬也确实是怕,虽然夏逢霖这人总是冷脸,她也知道他大多时候只是端着那张冷漠表情来保持跟人之间的距离,其实心很软,但他最後射过来的眼神实在太冷,她感觉自己再多留一秒就会死得凉透。
夏逢霖看着洪恬恬确认她真的离开了,整个人守在门口,等着纪云深到来。
但纪云深还没来,几只动物却在他背後窸窸窣窣。
「那就是霖霖暗恋好多年的人吗?」是小鹿稚嫩的声音。
「那不是暗恋,他们交往过,哪算暗恋,那叫旧情难忘。」白白晃着那对立耳道。
他是少见的白色土狗,主人昵称他白白,後来大家也都叫他白白,非常亲人,也很了解人与人之间相处的眉角。
「他们交往过?可是不是什麽也没发生,这样也算交往吗?不是应该至少滚过床单才算交往?」小鹿不解。
熊熊皱眉,不知处的这些精怪的学习风气全是熊熊带起的,一群精怪各有各的喜好,熊熊喜欢学语言,梅花鹿爱认字,学完字後,他开始看小说,小说品质参差不齐,熊熊头有点痛。「小鹿,你看太多小说了。」
想到纪云深,熊熊头更痛了,他是这群精怪里陪着夏逢霖最久的,霖霖对他的意义也格外不同,「希望那个人够格让霖霖喜欢。不然的话我就……」
「老父亲啊你。」石虎眯着眼,淡淡地笑。
「我可以咬他。」白白自愿。
「我用角撞他!」小鹿完全忘记自己连角都还没有长出来就已经死亡成精了。
「我咬比较厉害!」白白还在争。
「我跑比较快!」小鹿不服输。
夏逢霖终於忍不住回头,眼中微带冷光。
一群动物精怪全适时闭上嘴装没事。
夏逢霖脸皮薄,别人这样议论他,虽然是护着他,还是让他有点害臊,脸色反倒更冷了,但他对动物比对人心软很多,尤其他看到小鹿还有些发抖,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一些,说出来的话也没那麽不带温度。
「你们那些咬啊撞的全省了吧,那些都没用。」
「他是麻瓜,感觉不到你们的。」
*
纪.麻瓜.云深沿路走过来发现这条路乾净得不可思议,不是指没有精怪,而是这条路上的精怪不像一般精怪乌漆麻黑,每一只都非常明亮,有礼貌到极点,不小心撞到个人还会频频说对不起,就算那人根本没有感觉。
纪云深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非常好,他如今已能很轻松地装麻瓜,在这些精怪眼里他就是个普通人,他明白不会是因为他的缘故,但这是谁的功劳?他内心暗暗留下个问号。
还离不知处十公尺远,刚看到夏逢霖,夏逢霖背後那群动物精怪已映入纪云深视线。
石虎看清楚纪云深的模样,懒洋洋地又闭上眼,说道:「有点丑,不想看他。」就继续趴在熊熊肩上假寐看戏了。
熊熊皱眉,「确实没有很强壮,那麽瘦弱,能保护得好霖霖吗?」
小鹿:「我觉得还不错啊,他个子很高不是吗?他在人类里是不是算长得好看的?」
白白点头,这四只动物里,他最亲人,「他算很好看的,但不及我们霖霖,他要是对霖霖不好,我去咬他,让他以後没办法找别人也生不出小孩。」
把一切全听在耳里的纪云深:「……」原来他既丑又瘦小还薄幸无情。
看来这附近最不客气的精怪全在这里了。
这些精怪的存在,夏逢霖知道吗?
纪云深怀抱着疑惑走近夏逢霖。
青年的模样一如当初少年时。立体而出色的容貌衬上冷淡的气质,纪云深有些恍惚地想着当年分离前,少年对他笑起来的样子,羞涩又温柔。
七年转眼就过,对照青年如今的模样,竟丝毫未变。
纪云深勾了勾唇,笑问:「不请我进去坐?」
同时间,夏逢霖看纪云深看得怔住。学长的头发长了,这个发型衬将人衬得更有种难以言喻的贵气,整个人比他想像中的还要让他迷恋。就是有一点不一样——学长的灵魂状态较之七年前还要饱满很多,浓郁得如同美酒一般,若不是这附近的精怪早就被他修理得乖巧,早就有不识趣的精怪巴上去啃。
他还记得,七年多前学长的灵魂还不是这样的,那时还是相对单薄、平淡无味。没想到七年多後竟然变成这样,一般人就算过了好几个七年,也不会有那麽大的改变。
他突然有点纳闷,学长真如他所言,还是个麻瓜吗?默默地,他留了个心眼。
同时间,一群精怪已经吵了起来。
「啊,霖霖要请他坐没人能坐的那张座位了。」小鹿心急。
石虎半眯着眼,未置一词,只叹了口气。
「他果然还是不够强壮。」熊熊嫌弃。
「我真的应该要咬他一口的。」白白说道。
夏逢霖冷淡的眼神射了过来,四只动物齐齐闭嘴。
虽然是夏逢霖一瞬间的眼神,纪云深还是留意到了,是巧合,还是他实际上看得到?
夏逢霖将纪云深领进不知处,心念一动,乾脆把门反锁到洪恬恬一定要他的协助才能进来的地步。
「学长,这边请。」
明亮、温暖。纪云深看的不是装潢,而是空间能量,他边思索着为什麽这里能有这样的能量,边在夏逢霖的指引下坐下来。
事实上,就算夏逢霖没讲,他也知道哪个位子是留给他的,看起来最舒服的那个位子就是了。
「学长您喝咖啡吗?」夏逢霖问道。
「不喝了。在国外熬得太凶,现在一喝咖啡就心悸,你给我茶吧。」纪云深现在不喝咖啡是真的,原因却不是他说的这样。
夏逢霖没多想,「那我给学长红茶?您喜欢什麽样的。」
「都可以我不挑,你选就好。」纪云深回道。
「学长要吃甜点吗?」夏逢霖又问,他记忆里的学长是不排斥甜点的,但要说喜欢好像也算不上。
如果,如果变得喜欢了呢?
纪云深笑了笑,笑容里意味深长,「像甜点这种东西,如此万恶不赦,自然是灭绝比较好。」
原来现在不喜欢了吗?夏逢霖的眸光刹那间黯淡下来。
纪云深却又把话接下去。
「所以,把你做的甜点全上一份来,交给我毁灭。」
夏逢霖嘴角淡淡上扬,转过身到工作台将他今天早上做的每一份甜点全都准备了一份,平日很自豪的,此刻却怎麽看都不够完美,他最後索性多插了瓶小花,用托盘将所有甜点加上那瓶花盛了上去。
他先将甜点都端到纪云深桌上,才去冲了一壶茶,站在纪云深旁边帮他斟满了一杯茶。
做完这些,夏逢霖脸色淡然,转身就要走,只有微红的耳根泄露了他的心思。
「这男人好过分,竟然让霖霖帮他倒水,然後在旁边罚站。」白白说。
「扣两百分。」熊熊说。
「人类是不是把这种男人叫做渣?我记得小说有。」小鹿说。
「是,渣。」石虎说道。
夏逢霖:「……」
纪云深:「……」
纪云深就不懂了,明明当年被放鸽子的是自己,借钱出去的是自己,找不到人的是自己,如今渣的为什麽也是自己?
他这是渣得深入人心,不管谁看到他都觉得他渣,就连动物精怪也不例外就是了?
但他没说出来。他还不想让夏逢霖知道,他听得到。看在这几只动物精怪都亮得很,应该是修炼得不错,就暂时让他们继续在这里吧。
夏逢霖偷偷瞪一眼动物精怪,这回角度的关系,纪云深没能看见。
两人的谈话虽然被动物精怪们一席谈话弄得中断了,却不能阻止纪云深跟他算帐,「都敢寄裸照给我了,这样就要走?过来。」
「学长。」夏逢霖低着头,心跳得飞快。
「裸照的事,我还没跟你算清楚。」纪云深吃了一口草莓鲜奶油蛋糕,昨天在土地公那边的憋屈总算被酸酸甜甜的滋味抚慰,一扫而空。
「学长要去告我吗?刑法235?不过特别法重一点,性骚扰防治法第20条?如果觉得不符合第2条定义,还是我多传几次?」
纪云深嗤笑了声,「法条倒是没忘。」又换了个口味,舀了匙焦糖布丁送进嘴里,「怎麽,我就像是会去告你的人?」
「不是的,我只是不知道要怎麽道歉,只好将我的把柄交到您手上,如果您还无法原谅我,那就去告我。如果您觉得受冒犯,也能去告我。」夏逢霖解释道。
纪云深难得听告这个字眼听得那麽头疼。
「你就没有想过,如果信被别人误拿?如果我根本没有收到信?如果……」纪云深看他像个小学生一样站在那里听训,内心有把无名火在烧。
经过这麽多年,就算当初恨过,如今看到青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怜惜,看青年就这样罚站,他火气都跟着上涌,「站着腿不酸?」
夏逢霖诚实回答:「不酸,我站习惯了。」
纪云深闭起眼睛,他快被气笑了,「坐下。」
「请问我能坐哪里?」夏逢霖乖乖顺着纪云深的话问,他太过有礼貌而乖顺,一点也不像是这家店的老板。
纪云深张开眼,看着夏逢霖,突然就有了个恶劣的点子,轻轻地,他微笑起来。
「除了我腿上,你还想坐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