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脆的金属磨擦轻响,火光乍现,照亮一张英气十足的脸,深锁的眉头却为看似才三十五的面容刻添些许沧桑,阴影下的蓝眸黯淡得像布了层乌云。
远方的不夜城灯火通明,绚丽得让夜空不再璀璨。克里斯靠在顶楼护栏,凝望笼罩在上空的一片灰,想不起上次看到星星是在何时。印象中,他看过最美的一次星夜,是刚加入侦察队的时候,当时身边还有个死气沉沉的小家伙。
夜风吹来,冲淡鼻间的烟草味,他缓缓呼了口气,碾熄菸蒂。这已是今晚的第十根菸,也是最後一根,却依然无法扫去莫名的消沉。
去他的!
他暗骂地将空盒揉成一团,随手往後一扔。
「克里……」黑晊世一上来就被一团纸砸到头,便顿时一噎。他摇了摇头,走过去将手上的香茶递过去,「清静一下。」
克里斯抹了把脸,接过茶一口喝光,连什麽滋味都不及品嚐,就扔回余温犹在的空杯,看得黑晊世直叹:「暴殄天物。你这般急躁,莫怪会看不清。」
克里斯丢去一道「你装啥逼」的眼,「拜托说人话,听不懂。」
黑晊世也回了道「就你蠢」的眼,「是你没用脑听。」
「……」
一阵沉默後,克里斯垮下始终挺直的背脊,「他都明讲不在意了,我还看他妈的屁?亏我烦了老半天,他就一句话把我堵死,靠!」
这满嘴粗话。黑晊世无奈暗叹,若非认识得久,明白这家伙的性子,他真会想掉头走人。他将杯子往空地一放,琢磨方才的话语,问:「他的原话怎麽说?」
「说什麽他可以放下,叫我也不用放心上,是他逾矩了。」克里斯想起来又一阵火。
黑晊世瞧着他一脸不满,纳闷问:「这有何好气?」
「有什麽好气?」克里斯炸地扬声大骂,一个拳头差点把护栏搥裂,「要是当初叶育追不到你就丢这麽一句话,把你们俩多少年的感情全抹了乾净,直接退回底线,你他妈的不生气?我又没要他滚一边去,他倒先自己一刀两断,有他这麽狠的?」
「你……是这样理解?」黑晊世瞠目结舌了半晌,才把表情调回正常模式,哭笑不得道:「你冷静冷静,这回我真得帮董事长说话了。」
「啥?」连哥儿们都不站自己这边,克里斯真是郁闷了。
「我想他放下的不是指你这个人,也不是指你们多年来的情谊。」黑晊世叹了口气,因想起许多往事,眼里也多了分惆怅,「他放下的,是一直藏在心底的情愫。」
「……」
无视他的哑然,黑晊世继续说:「他了解你不可能接受,所以他从没奢望过你会把他放在恋人的位子,他一直只将自己摆在好友的位子,所以他始终是放下的。」
「说是逾矩,也因为是他的确逾矩了。」望见克里斯的神情变化,黑晊世笑了,「你难道没发现,他对你跟对我们的态度有多不同吗?」
克里斯彻底沉默了,所有怒意与不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莫名的懊恼与揪疼。他下意识将手伸进口袋,掏了个空,才想起菸已抽完,只好靠着护栏望向远方灯火,闷声问:「你们早就看出来了?」
「嗯。」黑晊世顿了下,失笑补充:「连失忆的育都发现了。」
克里斯迟疑地问:「他这样多久了?」
黑晊世摇头,「我不清楚。一开始,我只知道他对你很不一般,因为地府从不招揽未曾学习术法又非天生带有充沛灵力的人,而你一直都跟在他身边,从未被外派给其他人,我便猜想你定有吸引他的地方。」
「後来他开始为你别起浏海,我就彻底明白了。」思及自己其实对育也是早就这般,黑晊世不禁扬起温柔的微笑,「若非有情,又何需目光常随某人?」
克里斯再次沉默。从别浏海起,至少也该有几十年了吧?他从不知道有人竟默默追逐自己这麽久,也把心思藏了这麽久,这麽多年来,那家伙是抱着什麽心情待在自己身边的?
他记起那尴尬的夜晚,不禁又有些生气。反正都藏这麽久了,那混蛋为何会那麽不小心地漏了馅?到底……靠!
他暗骂自己蠢。喜欢的人就睡在旁边,只要是身心正常的男人,怎会不想偷做点什麽?想他当初对薇安都未必比较君子,趁人之危、假公济私、死缠烂打……哪个花招他没耍过?又凭什麽责骂那个忍这麽多年才偷了个吻还被抓包的蠢蛋?
那个蠢蛋……可是……
忽然闯进心头的名字,让克里斯脱口说:「我爱的是薇安。」
黑晊世点头,「所以他从一开始就退让了,也想方设法地保持距离,直到我们把育接回来後,他才终於有藉口再绕着你打转。」
「薇安是为我而死的。」克里斯握紧拳头,有些分不清心里的疼究竟该对谁多一些,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一再强调这些事。
「斯人已逝。」黑晊世阖下眼睑,淡漠的语气掩藏一份惋惜。
这回应让克里斯恼怒了,「如果换成是小育,你还会这麽说吗?」
「不会。」
克里斯一愣,没想到会听到如此直接的否认,却见黑晊世露出一丝苦笑,眼里有理所当然的坚决,「我有天赋予的使命必须完成,无法立即随他而去,但这世间『再不会有』令我眷恋之人,所以我会终其一生活在失去他的孤独中,直到结束的那一刻到来。」
因为再不会有眷恋之人,所以无法同样的处之泰然,那自己呢?
「我……」话才出口就接不下去,克里斯如泄气的皮球趴回护栏上,对自己气恼起来。
黑晊世看他这般颓靡,想起克里斯在听闻薇安魂飞魄散後的曾经发狂,遂问:「你试过追随薇安,但终究还是留了下来,为何?」
为何?是啊,明明当时求死的心有多坚决,是什麽让他下不了手?
克里斯闭上眼,一张抱着自己哭求的苍白小脸浮上脑海。
他还记得,董司常那天惊慌无助的哭喊,从未有过波动的双眼在为他落泪,後来的几天还像只被抛弃的哀怨小狗跟在身後,这才惊觉,自己不论是当下或此刻回想,竟都会感到不舍?
「既然选择了缅怀,也无需停在原地。」黑晊世望着远方早已物是人非的景致叹道。
克里斯沉思了半晌,才直起身子抹了把脸,总算已不复这些日子来的暴躁,「当初小育那死囝仔喊着要把你追到手时,我是怎麽说的?」
回想起那段往事,黑晊世不禁笑了下,「你说,随心吧。」
「拎盃能讲出这麽有哲理的话?」厚脸皮地自夸一番後,克里斯感慨地抓了下头,「真是越活越回去,居然让你这个老古董来开导我。」
「经验谈罢了。」黑晊世摇摇头,对於这些情情爱爱,他自认是不如克里斯见识得多,只是刚好就这麽一个相似的经验而已。
克里斯重重吐了口气,沉声说:「我不爱男人。」
「我也是。」黑晊世微勾嘴角,眼里满是对心中之人的疼惜,「但我舍不下育。」
「……」
夜风再次袭来,吹得思绪越加寂静,克里斯想起那晚偷偷印在唇瓣上的柔软,不住默问自己——舍不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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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瓶子里,装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圆球,粒粒皆散发着淡淡的银晖,打开瓶盖,还能闻到一丝清甜香味,好似什麽诱人的仙丹灵果,让人恨不得赶紧嚐它一口,享受那让人欲仙欲死的天上美味。
这就是尤尔初次看到净灵丸的第一想法,而那真实滋味也的确是让人欲仙欲死——吐到要死要活直想一头撞死成仙去。从此,他每到服药时分,都像准备服毒自尽般,需做足心理准备,以壮志豪情之心吞下去,然後跪在马桶前慷慨赴义去。
再怎麽习惯渡化师的职场後遗症,也很难接受服药後的翻腾呕欲,偏偏董事长还疑似幸灾乐祸地说:「你可以试着化痛苦为快感,痛并快乐着,这可是渡化师协会的强力推荐喔!」
这到底是哪来的一群抖M?
他无奈地苦着脸,正要倒出一颗净灵丸时,就听到一阵「沙——」的细微声响,不像风吹树叶,却像什麽电讯受到干扰的噪音,便纳闷地环顾四周,最後将视线停留在桌上未掀盖的笔记型电脑。
是忘了关机吗?但他不记得之前有开影片或音乐。
尤尔疑惑地走到桌前,望笔电伸出手,却又迟疑地皱起眉头,心中有一丝动摇,但那份犹豫很快就被强烈的好奇打退。他不知是什麽在蛊惑自己,让他难以抗拒那股力量。
深吸一口气後,他一鼓作气地掀开笔电,顿时睁大双眼。
不!不可能!怎麽会?
他不敢相信地张大嘴,浑身如被抽光血液般僵冷,灵力随失控的情绪,爆出耀眼的强烈光芒,迅速吞灭眼前的一切,但萤幕中那鲜明的微笑已深深刻在脑海,激起尖锐的剧痛。
——「你的愿望,我听到了。」
熟悉的温柔嗓音划破他的意识,将灵魂从中切半。
——「你心中所想的一切,我都听到了。」
「哗啦!」
抽水声忽在耳边回响,冲走所有混沌,将游离的神智唤回现实。
尤尔愣地眨了眨眼,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只觉空洞的脑袋好像被抽走什麽一样迷茫。半晌後,他才发现自己正在浴室里,身前是已冲刷乾净的马桶,而喉咙有着催吐後的灼热感。
净灵已经结束了?
因蹲得过久而酸麻的腿在强烈抗议着,他忍不住身子一晃就往後跌坐在地,冰凉的磁砖尚有未乾的水渍,立刻湿透裤子与底裤,让他不甚舒服地皱起眉头。
「讨厌,才刚换的衣服。」他咕哝地爬起来,轻轻拍了拍胸膛,抚平呕吐後乱了节奏的心跳。虽然想不起自己是怎麽到浴室来的,但应该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吧。
重新束好凌乱的马尾,他用清水洗了把脸颊,对着镜子轻眨碧绿的双眼,然後照惯例地勾起嘴角,展现一个完美的灿烂笑容。
嗯,一切都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