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小的仓皇身影在阴暗的巷弄飞窜,於稀薄月色中发出急促而诡异的低嚎,一道符挟带强劲罡气地破空飞来,在对方面前结成一张金色的网,照出一张不足十岁的稚气脸庞,却凶神恶煞得教人心惊。
逃亡者紧急停下脚步,就又听背後一声低喝。
「腾蛇!」
青色巨蟒吐着信子疾风袭来,前後包夹,逼得牠不得不转入另一条小巷,就见不远处的前方站着一个手无寸铁又一脸茫然的年轻人,便心中一喜,收起横眉竖目的神情,扬声哭喊:「哥哥,救我,有坏人!」
年轻人望着小男孩抽抽搭搭地跑来,浑身上下全是跌撞的伤口,一只膝盖还流着血,不由心软地伸出手,焦急道:「快过来!」
男孩加快脚程扑进他的怀里,抬起浮现魔纹的小脸,於对方错愕的眼神中,不怀好意笑道:「借你的身体一用吧。」
「什麽?」
无视对方的惊慌失色,一团黑雾窜出男孩身体,迅速往年轻人的脸上扑去,打算占据这具较强壮的身体逃跑。
电光石火间,一道金光乍起。
「啊——」
惨烈的哀嚎响彻云霄,魔物被狠狠弹飞出去,被罡气金光灼伤的皮肤发出恶浊的焦味。牠不解地瞪向年轻人,才发现对方手中捏着一张光华正褪的符。
魔物惊觉中计,正要飞逃,就被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壮汉一把箝住。
「掰啦!」克里斯单手扣住牠的脖子,俐落地插下除魔匕首,灭魔灵光窜进体内,充血的紫色铜眼炸出蓝色火焰,片刻後,便化为灰烬消散。
他收起匕首,朝尤尔比了个大拇指,「咩麦(不错),有勾引魔物的天分。」
「……」
就不能换个词吗?
尤尔无语地回了个乾笑,低头查看孩子,「你没事吧?」
孩童没有出声,仅是睁大无神双眼,似是被吓坏了。尤尔不忍地轻碰孩子脸庞,所触之处尽是一片冰冷,便纳闷地定睛一看,才发现孩子的嘴角流出一丝诡异的紫黑液体,就连忙惊呼:「你们快来看看!」
董司常从暗处走来,看了眼那液体,憨声解释:「那是魔怪在他体内留下的秽物,若不清除,就无法恢复正常,甚至会再招来魔物,所以又要麻烦你了,小育。」
赶来会合的黑晊世一听,就忧心地蹙起眉头,欲言又止。以渡化术净灵是相当吃力的工作,他自然不愿尤尔走上渡化师的苦修之路,但地府已正式发下命令,尤尔也未有异议地接受了,让一干极力反对的人莫可奈何。
只见尤尔不说二话地将孩子搂进怀里,凝神吸取秽气,如此毫不犹豫的果决,让黑晊世不得不暗叹,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对方在想什麽了。
纯白的光芒中,一串黑气自孩子紧闭的嘴窜进尤尔的胸口,他皱着眉按照黑晊世教导的静心法吐息,试着控制入侵的冰寒与恐惧情绪。待他吸净魔气後,才放开沉沉睡去的孩子,紧抓胸口不住喘息,强忍痛苦的脸已苍白无色。
应该……没事了吧?
他望着孩童恢复血气的脸色,脑海正凌乱闪过许多孩子遭魔物杀害的画面——这是个嗜好吸取孩童生气的恶魔——害怕、绝望、痛苦、无助的童稚哭喊不断回响,声声抨击着为之不舍的内心,让他咬着唇不令呻吟流出,努力专注在眼前这孩子已平安获救的事实上。
几要失控的意识,忽然飘到一年多前那个骤然逝去的小山姆,正与这孩子差不多年纪,刹那间,当年藉沉醉恋情来逃避的丧友之痛竟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让他再抗拒不了爆走的感应呜噎出声,泪水也溃堤而出,直到他靠上一个胸膛。
「吸气,慢慢吐出,对,做得很好,很快就能过了,不怕。」
沉稳的低柔嗓音一句又一句,总算让尤尔渐渐平复下来。他睁开眼,就对上一双温柔的深邃眼眸,心神不禁微晃,一股怀念感油然而生,彷佛受到了过往封印的呼唤,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身处哪个时空。
「好多了?」黑晊世没注意到他闪过眼底的眷恋,迳自心疼地为他擦去泪水,呵护哄宠得理所当然,好似他们这一年多的空白不曾存在过。
直到掌温抚去脸上的冰冷,尤尔才回过神,发现两人的距离十分暧昧,只要稍仰起下巴就会贴到彼此的脸,便赶紧推开他,无措地说:「我没事了,谢谢。」
黑晊世愣了愣,压下满腹苦涩,淡笑地回了句:「不客气。」
他起身收回式神,看似镇定的面容下是深深的挫败。他不奢求尤尔在经历失忆与情伤後会轻易接受自己的感情,但仍希望两人至少能像最初那样,如亲子、如兄弟、如挚友般相互信赖与守护,而不是现在这般的生分疏离。
克里斯扫兴地撇了嘴角,啧!居然没亲下去,这麽好的机会都不懂把握。他暗自吐槽不解风情的老友,扛起沉睡的孩子,朝外大步走去,「收工!」
将孩子送到医院,再联络地府安插在警局的人来处理後,任务便大功告成。一行人返回停车处时,经过一条夜市小街,各式小吃香味扑鼻而来,极勾馋欲。
这一年多来,大夥为了寻找失踪的叶育,忙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将人找回後,又忙着重新训练因失忆而归零的他,因此他们已许久没好好放松了。於是,克里斯将菸蒂往地上一踩,说:「拎盃咩呷(要吃)臭豆腐!」
「我也要!」董司常也许久没嚐到人间美味,抓着克里斯就冲过去,将不得藉公务时间行私人娱乐的规定抛诸脑後。
黑晊世失笑摇头,想着育也爱极这些街边小吃,却见尤尔神情恍惚,便问:「怎麽了?」
尤尔摇头,「没什麽。」
他微皱了眉,还欲再问,就见尤尔已先行走进人挤人的小街,便只好赶紧跟上,省得他们好不容找回来的宝贝又弄丢自己。
小摊的生意很好,老板动作却很快,三盘臭豆腐和四碗大肠面线一下就上了桌。克里斯和董司常不由分说,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颐起来,与其他两人成了极大的对比。
黑晊世修行近六百年,对於吃食一向淡然,後来为了照顾小叶育,才开始专研厨艺,对这类无益养生的街边食物更少碰触,即便来了,也只是为了陪叶育。
「很久没吃了吧?」他轻扬一抹怀念的笑意,将剩下的那盘臭豆腐挪到尤尔面前,细心挑净竹筷的木屑後递去,「你从小就爱这些小食,总说越热闹的地方,吃起来越有味。」
尤尔笑了笑,对於毫无印象的过去,只有一片茫然。他接过筷子,失神望着热气腾腾的臭豆腐,熟悉的香味令他莫名惆怅。
他夹起一块被炸成金色的酥脆豆腐,沾了点辣椒与酱汁,放进嘴里咬一口,带着独特风味的汁液随即流入口腔,极致的香辣美味顿於唇舌间流连徘徊,脑海也闪过看似久远却又仿若昨日的一段记忆。
——明明不愿意却为了讨他欢心而硬着头皮吃下的男人,最後竟被美味征服而与他一人一口欢快吃着原本嫌弃的食物,就在他与约翰相恋的那个圣诞夜。
「育?」黑晊世担忧地呼唤发呆的人。
其他两人也停下动作,看向那盘被戳得零零碎碎的臭豆腐。
尤尔眨了眨眼,回神发现眼前的残局,立刻尴尬地道歉:「对不起,我没什麽胃口。」
一整晚都没吃,居然会没胃口?克里斯和董司常不解地互视一眼。
黑晊世没多问什麽,只是移开那盘不成样的臭豆腐,将舀好温度的面线端过去,劝道:「多少吃一点,不然晚点会饿。」
「好。」尤尔顺从地拿起汤匙,小口吞着面线,香浓的汤汁暖和了略感寒意的身子,也温暖了那颗寂寥的心,饶是如此,看似平静的碧眼依然黯淡失色。
虽不解是什麽勾起了眼前人的伤感,黑晊世仍是心中一疼,不禁握住尤尔藏在桌下微凉的手,试图为他驱走深藏内心的哀伤。
尤尔的动作一顿,随即继续进食,一丝粉晕却悄悄爬上耳根。虽然没了记忆,灵魂中长久来的依恋却留了下来,让此时的他无法拒绝对方给予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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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不见星月的天空忽然被划破一道裂痕,厚重的云层响起几声闷雷,没多久,豆大雨珠就疯狂地敲打屋檐,哗啦哐啷,扰人安宁。
马桶中,冒着烟雾的黑液混杂了未消化完的晚餐,让尤尔又乾呕了几下才得以消停。他冲掉秽物,回到一直开着水的洗手台漱口,待冰凉的清水消去双眼的红肿後,才若无其事地走出浴室,竟见黑晊世正站在他房门前等候。
「你找我?」他不解问道。
黑晊世打量他苍白的脸色,凝眉反问:「服药了?」
「呃……」尤尔没料到会这麽快被识破,正想要否认,却又被黑晊世笃定的目光看得一阵心虚,就不得不点头承认了。
「不是让你明早再净灵吗?」黑晊世无奈叹了口气,就往楼梯走去,「晚餐全吐光了吧?我帮你煮点东西。」
尤尔赶紧拉住他,「不用,我不饿,刚也没吐出什麽,呃,除了黑化物,真的!」
黑晊世回头想再劝,却见尤尔巴眨着一双水亮碧眼注视自己,让他瞬间有回到过去的错觉,那时的叶育也总爱摆出这种无辜的表情,惹得他忍不住心软。
忽然,一声巨响撼天动地,屋里的灯光倏地熄灭,惊得尤尔跳起来,反射性扑向最近的依靠物,好似这样就能摆脱威吓,直到他被一双强而有力的双臂环住,才惊觉自己居然就这麽对黑晊世投怀送抱,顿时便尴尬地红了脸。
「我、我、我……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地想松手退开,谁知窗外又打下一道巨雷,吓得他又收紧双臂,整个人往黑晊世的怀里缩去,内心近乎崩溃。
实在是太丢脸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怕雷,所以过来陪你。」黑晊世失笑拍抚他的背,像哄宠一个孩子般地轻柔。他搂着怀里瑟瑟发抖的人往房间移动,边柔声解释:「你小时候出了点意外,才会这样。」
「意外?」尤尔小心地跟着他的步伐。不知为何,他总是对雷声有莫名的恐惧,即便当初没有孤魂野鬼在雷雨夜来吓自己,也会下意识地感到不安。
「嗯,那时你才七岁……」黑晊世牵着人坐上床,缓缓说起那段往事。窗外蓝光在他脸上忽明忽灭,却一点也不显得阴森,反让尤尔有股微妙的安心感。
贵人提着灯筒进来,见两人正窝在一块,气氛十分融洽,便放下灯筒退至门外,悄悄偷听房内的谈话,竟是在说那场闹上天庭的乌龙意外,不禁莞尔一笑。
七岁的小叶育调皮好动,又自小陪母亲叶迦娜四处办案,因此叶迦娜加入第六侦察队後,他一个小娃儿依然无畏无惧地跟他们一同出任务。当时的董司常也常随队出巡,而总爱往前冲的叶迦娜,就理所当然地将幼子丢给垫後的黑晊世看顾。
那一次,他们要铲除的妖怪异常顽强,矫捷灵敏善闪躲,克里斯和叶迦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勉强打伤对方,却始终无法收服,而黑晊世因担心会误伤小叶育,不愿召唤破坏力强大的式神,於是董司常就难得出手了。
「雷电召来!」董司常高举法杖憨声大喝後,指向欲逃跑的妖怪,不出片刻,天雷便「轰隆」落下,却不见目标物有任何损伤,反倒是後头的小叶育发出凄厉的哭喊。
「哇啊——」
「小育儿?」
他们震愕地闻声望去,就见理应被保护好的小娃儿在一个弹跳後狠狠摔倒,一块被击焦的小洞在他脚边冒着烟,如此突然的状况,饶是他们见过大风大浪,也都傻了。
这是……被雷打了?
「天啊!宝宝啊!心肝啊!」叶迦娜疯了似地冲回来,扭坏一张与叶育八成相似的美丽脸庞,又气又急地对董司常跳脚大吼:「你怎麽搞的?」
董司常呆了又呆,抬头望向天空,不敢相信地说:「雷神打歪了?」
「我操!」克里斯喷掉菸,一把抓住也被这意外给雷傻的妖怪快速了结,边破口大骂:「你们天界是在开趴喔?酒醉值勤?」
董司常召唤的雷乃是来自天界的小天雷,虽只是擦边而过,威力也不容小觑。被电得够呛的小叶育,立刻嚎啕大哭了,「痛、痛痛……执事……呜啊……」
黑晊世连忙抱起他,心疼得要命,凡想到什麽急救法术都一股脑地使出来,好在他随时替小育儿施护体咒,否则这天雷可真要了娃儿的小命。
在治疗式神太裳的治癒术下,小叶育很快就复原了,但从此也对雷声怕得要命,只要一听到打雷,就会瑟瑟发抖,故每逢雷鸣时刻,舍不得孩子受惊的黑晊世就会陪在身侧。
後来叶育长大了,虽不像小时那样会吓得大哭,但每当夜里惊雷,仍会抱着枕头跑到隔壁房,用一双无辜的漂亮大眼求执事安抚,让黑晊世既无奈又不舍,只得照旧哄他入睡。
至於这场乌龙的收尾,则是耿耿於怀的黑奶爸特地做了场盛重的法事,向某位高阶神告了一状,让肇事者受到应有的惩罚,以致於这件事也算是在天界传开了。
听毕往事,尤尔惊奇地张大眼,没想到自己惧怕雷声的本能竟是让一个乌龙雷神害的。他稍脑补了下当时的场景,不禁噗嗤一声地抱肚狂笑,欢快的清亮笑声极具渲染力,让黑晊世也难得高扬嘴角一同低笑。
好不容易笑够後,尤尔才擦去眼角泪珠,靠在床头轻叹许久未有的畅快。忽然,他想起一个问题,「对了,我母亲叫叶迦娜,那父亲呢?好像没听你们说过他。」
黑晊世摇摇头,「迦娜没有告诉我们,只说他在你出生时就去世了。」
「那我母亲呢?她也去世了?」
黑晊世点头,想起过世多年的朋友,不免有些感慨,「她在你十五岁时因公殉职,灵魂受损过重,只能让她投胎轮回慢慢复原。」
由於大量的灵魂修复需耗费较多资源,故地府不得不立了规定,凡灵魂毁坏超过五成以上的侦察员须即刻投胎,想当然耳,地府也会为其安排几世有福气的家庭作为补偿。
尤尔对毫无印象的已逝双亲,实在无法有何感受,便又好奇地提了其他问题。这话匣子一打开,就难以停下,两人便这麽聊了一夜,直到尤尔撑不住沉重的眼皮,靠在黑晊世的肩上沉沉睡去为止。
在临失去意识之际,他忽然发觉,今晚的雷似乎没那麽可怕了。
黑晊世凝视尤尔不再紧锁眉头的安详睡颜,心中满足不已。他小心翼翼地调整较舒服的姿势後,轻抚尤尔略长的柔软发丝,思绪悠悠飘回叶迦娜过世的那一日。
九年的出生入死,不长也不短,却足以让他珍惜这难得投缘的奇女子。
当时,叶迦娜无论身体或灵魂都受到难以修复的重创,在董司常的施法下,才凝聚起一点意识,却没有急着要见儿子最後一面,反而郑重要求与他单独私谈。
「有些事……关於宝宝的……」
他靠在叶迦娜的嘴唇边耐心倾听,并渐渐睁大双眼,满脸震惊。
耳边的低语十分微弱,但他仍听得一清二楚、一字不漏。虽然他早已看出小育儿是个非常特别的孩子,却没想到竟会超乎他想像的特别。
「黑前辈。」叶迦娜抓着他的手,难得用如此正式的尊称,「其实我一直都在寻找您,从您初次见到宝宝的眼神,我就知道您已看出了端倪,我相信……」
他摀住叶迦娜的嘴摇摇头,为她保留最後的气力。既然他已知晓这个秘密,其余的话便无须再言,仅需一个额间的告别吻,接下对方用生命传承的使命。
「我黑晊世以『守护者』之名起誓,必终生守护叶育,不使他步入歧途,不计代价。」
当年他以最高言灵立下的誓言,仍言犹在耳,却哪知物换星移,人事已非。
「唔……执事……」
呢喃的梦噫打断思绪,只见尤尔翻了个身在他的胸膛蹭了蹭後,便抱着他继续酣睡。种种无意识的依赖举动,令他动容地紧搂怀里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轻唤着小育儿。
他拨开尤尔的浏海,望见左额角那道未曾消退的疤痕,胸口是一阵抽痛。若非自己出现得太晚,育怎会被约翰伤害至此,甚至失去最珍贵的净灵能力?
无奈、懊恼、自责……他轻叹地在伤处落下一个轻吻,黯然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