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蜷缩在寂静的黑暗国度里。
上下、左右的冰冷坚硬挤压我每一根骨头,我游荡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幻想着擅长拥抱的母亲将我纳入怀中。
即使只是小小冰箱的黑暗洞穴,也能让我朝幼时的单薄记忆追寻,寻求匆匆一瞥的慈母面容。
总是喜欢抱着我的母亲,我已记不住她温柔嗓音,我把脸埋在她怀里,一片黑暗、一股清香和一圈暖和的手臂环住我,我抬起头张开眼,模糊的脸、模糊的话语和模糊的岁月。
还有模糊的啜泣声。
我想不起来的东西实在太多,似乎只要想起幼时的回忆,脑袋就会开始疼痛莫名,犹如拿着粗针猛扎後脑,此时,体内黑暗的怪物会适时润滑我的痛楚,攀附在耳边不停呢喃,减轻头颅的阵痛。
我无法入睡,深沈舒服的睡眠离我远去,推开冰箱,细微雨声穿透窗户飘来,四周一片漆黑,手脚酸麻,我像只昼伏夜出的野兽爬出,清楚地听见男人轻微打呼声。
犬正在熟睡。
他此刻一定躺在和室里抱着裸女做梦。
就算让他亲手编织梦境,犬做的梦八九不离十都是春梦。
犬曾经说过,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达到与一千名不同女人做爱的创举,谓之『千人斩』的辉煌纪录,若有足够的金钱,甚至想盖一间豪宅,建造自己独享的後宫三千。
如此坦白道出沈迷女色的犬,眼睛里充满了光茫,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好色和慾求不满。
一位顺从肉体渴望的绅士。
「雨男,我闻到强烈的慾望正从房间里散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黑暗恶兽和周遭的黑融为一体,一股拉力想将我转向和室,我丝毫不理会怪物的请求,专心地朝窗户的方向爬去,「我可以继续吞食吗?这麽强大的淫念实在是鲜美无比啊!」
我爬出厨房,看见了微光。
窗帘并没有拉上,深夜都市的人造灯光渗进窗户玻璃,让我轻松地找到最爱的角落坐下,倚靠着熟悉的墙壁,我伸出手。
窗户滑开一丝缝细,雨丝碎成水气流进乾躁的室内。
潮湿的气味扑息,这让我感到安心,每当我失眠的时候,倾听雨声,将会为我带来睡眠之神的眷顾。
但今晚,有些事不对劲。
冰箱的狭小无法让我思绪放松。
整夜的大雨无法让我顺利成眠。
我躺在角落地板,任由偶而挑战成功的雨滴横越缝细打在脸上。
逃离便利商店的躁动再次复苏,我把手放在胸口,加速的心跳配合令人窒息的错觉鼓动着身体。
藉由雨水,我的思念流转到三条街外的转角。
明亮的便利商店,美丽温柔的女孩。
她是天使,令我开始彻夜失眠的天使。
倘若思念是一种罪,也许从此刻起,我已背负了太多罪恶。
沈积在记忆最深处的片段抽出,抖落一地尘埃。
血迹斑斑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就像在看着别人的故事,身历其境没有发生在我身上。
疏离感在窗外大雨的冲刷之下,渐渐淡去,看着惊恐又让人生恶的中年男子脸孔,我想起了更多事情。
胸口传来剧痛,我起身用两手压住左胸,罪孽滋滋作响,冷汗直流。
我低头让视线穿透,看见残缺不全的心脏,像一片被饥饿的蚕咀嚼过的桑叶,大大小小的窟窿布满心脏。
我需要更多的氧气,意识到这件事让我呼吸变得急促,我发出轻微的呼吸声。
犯下罪行的那一天,倾盆大雨。
我亲手砍断了名为『父亲』、实为『赌鬼』的右手,他边哭边哀嚎的模样在午夜梦回时偶而会想起。
但他并没有死,医院的科技救了他一命,但再也无法挽回他的右手。
那只用来赌博的手、那只用来殴打母亲的手,早已被我疯狂剁烂,倒进马桶冲得一乾二净。
也一道把我虚设的家冲进灰飞烟灭里。
母亲受不了父亲的好赌与家暴,终於下定决心,带我一起逃走。
我以为明天将会不一样,日子,会变得有希望。
但我错了。
母亲她,说了谎。
她真的逃离了这个家,这个囚禁她、凌虐她的家。
抛下了我独自逃开。
我听见内心的怪物哈哈大笑,耻笑我的天真、我的愚昧和自以为是。
心里一直坚信的某些东西崩坏了,我第一次感到心脏的剧烈疼痛。
不知名的东西刨开了心,挖掉一大块血肉,我的心不再完整。
它化为死灰渗进血液里,我开始动不动就咳嗽、头晕,眼前一片模糊。
恶兽说我病了,牠可以帮我吃掉病痛,但我必须信奉神。
因为我是特别的,唯一的,独一无二。
我拥有神赐与的杀人许可。
但父亲却不相信我的话。
母亲消失後,理所当然,父亲将气转而出在我身上,他输钱的时候殴打我、嬴钱的时候践踏我,我睡觉的地方换成了浴室,被迫睡在浴缸里,冬天的时候,寒冷变成一道道的鞭子抽打全身,感冒是家常便饭。
身体虚弱让我更加的不耐打,记得有一天,赌输的父亲一回到家,便抓着我的脑袋撞墙,他说他要撞掉霉运、打掉秽气,红色则可以为他带来财运。
疾病使我无力反抗,我的耳朵只听见颤栗的声响撞击头骨。
咚,咚,咚,咚……
血汨汨地流满整张脸,我连咒骂声都吐不出来,身体像断线的风筝随风远去,我闭上眼,静静期待死亡的救赎。
希望又一次落空。
尖啸的救护车载走了我,我看着用棉花帮我擦拭血迹的护士小姐一脸惊恐,她的嘴不断嚷嚷着话语,我听不见,我想说些什麽,但身体拒绝掌控,躺在担架上的我,连睁开眼皮都已经用尽了全力。
护士小姐撤去害怕的表情,假装坚强的对我笑,然後我,看见了泪。
甚至有几次从学校回到家,家门却锁了起来,我拿出钥匙,怎麽试也打不开刚换的锁。
父亲常常消失半个月之久,也许嬴了钱跑去享乐,这机会不多,我很清楚,他更多时候是为了躲避债主的追讨。
有家进不得,我蹲坐在门外,望着夕阳西下,寒风吹拂,我该去哪里呢?既没有同学,更没有朋友的我,除了身後勉强可称为家的房子,我已无处可去。
因为没有人会愿意和满身瘀伤、行为古怪的人作朋友。
天桥下、地下道成为我遮风挡雨的临时去处,肚子饿个两、三天虽然不会死,但也动不了,我躺在地下道看着人来人往,由白天到黑夜,口乾舌燥,四肢无力,喉咙乾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用书包当枕头,躲在角落,从黑夜躲到白天。
就像一条被丢弃在路边的野狗,偶而获得路人同情的关注眼神,却於事无补,终究要饿死街头。
我内心明白,我不会就这样死去,黑暗的怪物耳提面命,我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不知不觉,心被挖开更多的小洞,每一次心脏的痛,都在告诉我等待的重要。
数年後,我长大了,有了力气,也有了身高。
体内恶兽告诉我,时候到了。
走进厨房,刀刃的金属光泽令我血脉贲张。
没有犹豫,没有慈悲和怜悯,我拿出练习已久的菜刀直接朝父亲卧房走去。
他两眼睁大,我已挥刀。
反射性的右手拿起防卫,瞬间被我一刀卸下。
血,姿意地夸张乱喷。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从父亲卧室的镜子倒影,我看见了自己的笑容。
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畅快笑意,我打从心底感到快乐和舒畅。
杀人冲动掌控了我的双手,我要……我还要、我想要更多更多的快乐,高举的刀刃凝聚所有力量,朝瞄准的目标头颅挥去。
情急之下一脚踢来。
他逃走了,我按着痛楚满溢的腹部倒在角落,眼睁睁看着对方狼狈的背影消失在门边。
仅留下一地的血红和恐惧。
恶兽张牙舞爪地啃食冲突後的残酷情绪。
牠说杀人与被杀之间的激烈意念就像味道猛烈的料理,让牠吃得特别满足,且意犹味尽。
「以後要让我多嚐嚐这种美味喔,雨男。」怪物钻进耳朵,就像对着耳膜说话一样,既微弱又清楚。
雨男,是谁?
巨大的洞穿透心脏,痛楚直捣脑海,我咬紧牙关,享受这剧烈苦痛,忽然之间,我了解到自己为何是最特别的存在。
我把刀刃丢在血泊之中,慢步走出房子,我站在门口回首,空荡荡的住所只剩大雨迎接我,我颤抖的双腿向前移动几步,泡在倾盆大雨里,血腥味却依然浓厚。
「别担心,你双手的血腥再也洗不掉了,这是专属於你的味道,杀人者的味道。」
转过身,看着暴力、恐惧、绝望和谎言搭建而成的家,心中没有苦痛和不舍,我没有落下半滴泪,连再见都没有说,便离开了那里。
之後警察找到了我,并且经医生诊断後把我强行送到精神病院,一住就是三年,同年龄的人已经就读大学的时候,我只能游走在白色围墙内,日复一日的活着。
活着。
用我最擅长的等待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