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讨厌墙。从小就讨厌。要说没道理也确实没有。但勉强要搞现在流行的心理分析的话,你大概会说是因为一道白色的墙。比寂寞更白、更冷清的墙。异常得犹如生物般的墙。
那道墙像是一道视线,一路追着你,从童年、少年到如今你破四十大关,真待面临所谓生死的年纪,它还若有似无的,形成一种屏障,从来没有从你的生命远离、消逝。即使你已成为着名的诗的背叛者,还是躲不开那道墙。这麽说来,对墙的憎恶恐怕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仍旧活在对墙的忿怒与恨意之中。
那道墙的名字叫猫走。CatWalk。上头成天都有猫在走着。真的是有各式各样的猫,完全不明白怎麽会有那样多品种的猫类齐聚在那里。会不会有一天是一头老虎蹲在上头呢?彼时,幼年的你居然有这般的期待。原来你是喜欢猫的。但那道白色的墙以突兀的姿态,彷如一种坠落似的,就卡在窗外,正对你的房间。
那时你几岁呢?应该已经满十岁吧。已经能够做出合理而具备逻辑的思考。应该你已经在一种制约状态,懂得礼貌,懂得判断情势。但那面墙,那面原来是充满各种痕迹、已经变得乌黑的墙,蓦然有一天就被刷成了白色。只是一个晚上,它就变白了。像是能剧里头女人的脸。一张白色的脸。没有表情。只有极巨大的虚无。
那之後,你便晓得墙怪怪的。你跑去跟妈妈说。有什麽大不了?被你拖到房里的妈妈看了以後只认为你小题大作。但你知道那面墙不对劲。它怪异而强大。连同那些走动的猫也是,都是一种表情,眼神也像是相互复制。你知道墙跟日夜走着涌着的猫咪们都是不正常的。你得让家人明白这件事。
然而,从墙变白的那天开始,你的家产生倾斜与变化。原本温暖的光晕全都退散。慈爱的爷爷死去。奶奶变得古怪而暴力。总是陪着你玩耍的爸爸总是彻夜未归。还有漂亮又有气质的妈妈,变得邋遢、发臭,像是拾荒妇,而且脸孔挂着歪斜的笑,犹如上头被砍了一刀,惨烈的伤痕,从不痊癒。
都是那面墙。白色的罪恶。你知道它就是。没错。就是它害的。而且它永远那麽白。并不是令人乾净的白。而是不知不觉凝视以後心情会在哪里变得灰暗,变得极其衰弱的,那种充满深刻的不祥的白。後来你的窗帘从不掀起,窗户也从不打开。你必须对抗它的入侵。对,入侵。你知道在黑暗之中,被无尽的无尽的黑包裹才是安全的。你不能被白色找到,你不能看到墙。同样的,你也不想跟猫有任何接近的可能性。不想。
但。现在你又看到了那面墙。就在峨眉街的小巷底。你低头,看了一下表。五点。你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那是会走的墙吗?还会跟踪?不,不可能的。你已经离开童年许久、许久了。就是猫,你也好长一段时间没看过。在那麽久的岁月以後,一定是眼花。你摇头失笑。转身,你极其用力的转身,否则会再也离不开那面墙的吧。而墙等在你的後头。背脊处不只发凉、颤栗,更有一种被钻孔的感觉。
它看着你。你知道。宿命般的眼神。一种白色的眼神从你的尾椎迅速地爬上後脑勺。发麻。你觉得世界飞快退去。像是那部关於母体和救世主的电影,事物神奇异常地滑进、移出。你的身体僵住,不得动弹。好像有个什麽被抽走。体内有个重要的晶片突然烧掉了。糟糕的是你并不知道那是什麽。它就是从里面被搞坏了。很遗憾。於是,你当机。你停在那面白墙前,脑袋溜过许多画面,都是那个破碎家庭的最後时光。最後惨澹的模样。
你总是想逃开。你必须逃开。
後来。可以典当的东西全都消失。原来明净、幽雅、光亮的房子变得肮脏、乌黑,像是有人在里面用排泄物仔细、安静而执着地涂上好几层一样。没有一个地方、角落有遗漏。那简直是绝强的意志。到处都有裂痕,臭味和怪形怪状的物品。腐坏。一间腐坏的房子。人也是。奶奶愈来愈老,却怎麽样也不死,虽然她再也不能打你,但她的嗓门特大,一嚷嚷起来,天上如果有雷神在沉眠也会被惊醒的吧…你有理由怀疑家中的玻璃老是布满蜘蛛网纹,就是奶奶喊的。事实上,你蛮确定。爸爸呢,你看见他的次数渐渐数得出来,从一天一次到几周一次,最後几年,平均下来不超过十次。妈妈,哈,哈哈,妈妈,你的妈妈变成拾荒之人。她从外头捡回来各式各样的废物,牢牢地,紮紮实实地塞满整间屋子。罐头,纸屑,液体,箱子,保特瓶,床垫,电视,……到头来连你的房间都要被牺牲。
你设法让什麽话都不听、着魔般的妈妈知道应该把书放到你的房间。你也试着整理、归纳一叠又一叠丢进来的书籍。你真挖到了不少宝。可惜岛国并不流行版本的差异性,否则真能大刀阔斧的削它一大顿呢。不过你到底还是做起小小的二手书、绝版书生意。有些书来来去去如教科书,或者一些稀罕少见的诗集、论文之类的。
这麽一来你亦清掉不少库存的垃圾。书中有黄金这事你早早就明了。你在学校附近张贴代寻书服务的手写广告DM。还真有学生、教授来找你买,甚或也有附近家庭主妇要替孩子进一些便宜的课外读物。但你很不喜欢那些欧巴桑。她们像是纡尊降贵般,以一种不知道怜惜多些还是嫌恶多些的眼神瞅着你的背後。好像後面有个什麽可以扔给她们极大的惊吓与娱乐。你晓得附近的人都说你们家是鬼屋。
当然俗称小本的黄色小说更是财源滚滚,尤其是西装笔挺看来特别正经的男人们。你早在什麽十大书坊、皇冠租书以前,就动起这方面的念头。你猜测那些爱读色情的人必然不愿收藏,以免被家人发现。那时可不是现在。要多少A书、AV,什麽尺度的,无码的,人兽的,强奸的,什麽都好,无论是哪一种将性下降到丑恶层次的东西,都可以随意从网路下载,一指搞定。因此你喊出五元一本隔日还的口号,让周遭一带的男性成人趋之若鹜,既免去被妻子、小孩翻出的意外,又能以低廉价格享用狂野、刺激与各种变态乐趣。
而真正对你产生巨大改变的还是:读书。你什麽书都读。你累积得很快,读的书也杂,而且又必须理解那些知识份子的术语与领域。你从卡夫卡到傅柯,从佛洛依德到大江健三郎,从铃木大拙到萨德侯爵,从史记到诗学,从拉伯雷到巴赫汀,你一律硬吃进去。而很多,很多,其实你必须等到日後,等到重读时才能碰触到那些书写者的核心概念。但无论如何,至少别人要你找书,你几乎无所不知。而庶民性的部分,举凡武侠、科幻、冒险、推理、言情等等类型小说你一概没放过。你知道什麽书可以卖给什麽人。
升到国三的时候,你替那些混吃等死骗毕业的大学生代笔写报告。一篇一百元。一千字到三千字以内。换算下来,十个到三十个字一元。对你来说很有赚头。印象中最大笔的应是有人出了三千元要你写五万字。没问题啊。你这方面做得很好。他们私底下还有个敬称呢:少年枪手。好笑。到你踏入大学时,还发现自己的少作正静悄悄躺在学问的殿堂──其实更像坟墓──评语大抵是观点特出,充满创见诸如此类。真好笑。一个国三生的论文。
直到离开那个家为止,你都尽可能勉强维持住一个可以睡觉、吃饭的场所。像窝在洞里的某种阴暗的野人。咬着字与神秘火焰的野人。那些书如同神秘的火焰。没错。那照亮漫漫长夜还有无尽的孤寂。你孤独的中央点,有火焰,光与热,漂浮着。它们带领你离开寒冷,离开寂寞,离开正破碎与堕落的什麽──而你无能阻止。还有,是的,离开那道墙。
为了离开。你必须提早成熟,必须提早张罗所谓未来。什麽叫做未来。未来就是躲避疯狂与肮脏与咆啸与可怕的恶臭。绝对禁止堕落。绝对禁止。而你不断超前,超前同学,超前老师,超前你所处的现在,你是一只没有来源的箭矢,你是一颗飞行的苹果,你将往前而去,而前方,前方等待的是你,你所规划的,明确的房子,明确的婚姻,明确的秩序,明确的光亮,啊,光亮。你这辈子都在试着走进明净的场所,走进光亮。你是个渴光的男子。
终於,现在你是一家出版社的主编。并且暗暗写着少数人读的诗。
班雅明说:人类是凝视着过去,倒退着走入未来的。你不知道有多讨厌这句话。往事都是不存在的。你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让它们灰飞湮灭吧,让它们处於消逝的那一头。你狠狠地掷开,狠而无情的。那就是你。
那个叫破玻璃的奶奶,那个不见踪影的父亲,那个垃圾般的母亲,滚他们的蛋吧,滚他们的。你要永远、永远地背对过去,不予凝望。但你,你做得到吗?难道班雅明的话不正标示了你之所以为你的道理?无可否认吧。那是一句你无可否定的话语。深刻得不像话。你不懂是怎麽样一颗心灵才能有如此的谛观。
你就像站在一叠纸上。一张又一张写满你(事件、体验)的纸在你脚下。薄薄的纸,薄薄的往事,却构成你,构成你无从逃避的现在。你脚下的历史。你就是你的过去。你怎麽能否定自身?你怎麽能?
而你做这麽多,一切从逃离那道墙开始。但它这会儿不就在你背後?你又能躲到哪里去?你说,你能到哪里去?你如同一个漂浮的定点,一直在大海中摆荡,以为自己乘着风浪到了远处。但事实是悲惨的:你从来没有离开。你始终停留在那面墙之前。还有比这个更讽刺的吗?可以的话,你想就此闭上眼睛,陷入史无前例的长眠。深深的,跌到无色而柔软的深渊,不再苏醒。可以的话。而这是多麽的奢侈啊…
那面墙成为你写诗的根源。应该在更早以前,你就意识到这个动机吧。你最後一次看到那面墙,是预备离开垃圾集散地般的房子的,那一天。最後一眼。你刻意不绕过房子。你只把房间里头堆到天花板的一綑又一綑的书搬开──现在想想啊那几年的时光居然没有因为狂风或地震把书摇下而被压死可真是奇蹟──打开尘封多年的窗,那像是打开一只阴暗的眼睛。房子的眼睛。对那瞬间的你来说,某个源头再也不能封锁你了。你对着它笑。
你看到那面白墙。
还是一样的白。不可思议的白。纯净,无暇,有若仙女的脸。即便你没真的见过仙女或者天使。但相信所差不远。对,天使的脸。但你很清楚那样被奉为圣洁的脸对你,对你,却是地狱。过了这麽久,至少好几年的时光,从国小到大学,那道墙从来没有变脏,没有腐朽。唯一的差别是没有猫咪在上面走了。它简直是一张不老的脸。永远千娇百媚。不。它是永恒的清纯。永恒多麽接近於咒诅。没有刻痕,没有伤痛,甚至,甚至没有岁月。它不曾被什麽动摇,粉碎,击刺。或者即使有东西企图磨蚀、凿裂它,也无从动它半分。它就是力量,它就是存在。
即使如此,你还是嘲笑它,用力地对它倒出你所有的笑声。
而现在。它却在你後头。似乎,似乎无论你做了多少,它就是不放过你。从背对到悖离。你把所有学到的东西都架在你的身体外部。你是弩。威吓着所有企图亲近你的人。你决绝走向孤独。你一再地拆除诗,拆除形式,你设法消除,消除边界,消除表面。最好是连自我也消除。你那庞大得无处可以躲藏的自我。你惊吓过度、早已终止的童年。你的侏儒。你的奥斯卡。
哦。奥斯卡。跟德国的历史深深结合的奥斯卡,可以唱碎玻璃、自诩为耶稣、想要停止长大便停止、想要重新长高变长高的击鼓男孩。均特˙葛拉斯笔下的侏儒。你也有一个吗?你也有一个隐藏着异能在动荡的年代挣扎求生的侏儒吗?你也告诉过自己禁止长大?你已经停止,或者说终止在那个点上了吗?那是事实?抑或你自行构筑的伪装?哦,奥斯卡。
而你最想唱破的,应该是那面墙吧?不是吗?你应该用尽胸腔、腹腔的所有力气,磨利你的声音,把背後那个生物,那块怪物,切割,变细,直至粉碎,不是吗?但更重要的根本命题是──
你应该转过身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