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光逐渐炽烈的噪音底,你必须调整阴影的浓度。你并不是一个适合太阳的人。虽然你觉得〈太阳〉是首迷人歌曲。怎麽唱的来着?对了,我是你夜里的太阳,也是你,影子里的悲伤。我是你眼里的太阳,也是你镜子里的骄傲。我是我…疲倦流浪的太阳。无法为自己,无法为谁,静止下来。我是我…一碰就碎的太阳,我热切的希望,能在消失之前,得到,信仰。是的,太阳。你是你自己的太阳,也是你自己的阴影。你独自发亮,更独自阴暗。哦,这谁也不能取代。
已经不再安静。早上七点。但还可以。失去表情的野兽们还没有大量、大量的占据街道。此时此刻,你看见她下楼买早餐。戴着硬框眼镜,一件宽大而长过膝印着切˙格瓦拉的T-shirt,很糟乱的头发。她现在是她自己。她不是一条鱼,也不是个助理。鱼是夜晚的事情。她是洁白、无暇的,一个女孩。此时此刻。而应该觉得轻盈吧。轻盈的感觉充斥她的乳房,充斥她的阴部,充斥她朴素的脸孔。
轻盈,轻盈,是她清晨的名字。
街道还在酣眠。以拥挤垃圾的一张脸。随处丢弃的物品从各个角度跳进你的眼瞳。有若某种具体的烦扰。没多久你就会撞见清道夫拿着扫把、畚箕在清理这些面目全非──而昨夜这是一条狂欢的街吗?
女孩走过诚品到对面的便利商店去。明亮,永远洁净。但仔细注意,就会发现崩坏的一点什麽在隐隐作用。隐隐而坚决。那些事情藏得很深,在墙角,在永不停歇的灯管的上面,在饮料架细微的边边,无人凝视,无人凝视。而她总是看见。她会看见的。你知道她会。彷佛那些都在招惹她的目光。它们以某种猛烈的暗示,提供警讯:即将到来的日子的爆裂。
哦,爆裂啊,爆裂吧。未来并不建构美丽,而是殒坏、崩裂。女孩取下优格和五谷面包。健康、清新。结帐。柜台的男孩对她施展笑容。但你深知:女孩她而言,似乎不比骷髅好多少女孩走进小巷,阴暗的路,黏稠的黑的地面。看来肮脏得很有活力。她雪白的踩了过去。或许脚下正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莲花。你看着那溅起的水花。而你正在这里等她。你站在稀薄的日光底下,在浓郁的阴影之间,你对她说:嗨。
女孩明显被惊吓到了,一只小鹿在她的脸孔支离破碎。你又一次说嗨,声音明亮,温柔,彷如有一道微风慢慢对着她的体内吹进去,吹进去。你知道她的警戒会在你的声音下变轻、变软。你会以一种沉稳而深刻的样子,降生在她的心房。当然。这是你的力量。你擅长的事。不会有问题。
你摆了一个地摊。在非常不起眼的,小巷子的里面。你只贩卖一些神秘的事。神秘得往往连你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你执行以及完成。那是以直觉的形态到来。没得闪躲。今天,你的目标是那只鱼。你知道她们都住在这条街。而且受峨眉帮的保护。你很清楚这件事。但这并不能妨碍你。该做的事还是该做的。无论是在什麽压力之前。你要女孩过来。她颇犹豫。你尽可能在嘴角的弯弧底释放善意与美好的形状。好吧。她过来了。跟着呢?
你说,小姐,要不要参考一下?女孩的眼神随着你的嗓音摆荡。这无以名状的这一头,摆荡到仍然无以名状的那一头。你邀请她看看物品。喜欢的话,都可以试试看,会有特别折扣。你说。
女孩明白吗?但她明白与否,重要吗?女孩低头。与其说她想看有什麽,还不如说她必须闪躲你的眼神。你那闪闪发亮的眼瞳。女孩打心底觉得有个绝强的蛊惑在。她没法那麽轻易地面对。你在某种程度来说,是太过光亮的存在。不。不是光亮。女孩在内心修正。轻微的困惑卷住她的思维。是阴暗。阴暗得犹如一个具体的光源。对。黑色的光源。女孩给了你一个判断。专属於你的面貌,位置还有气味。
你的气味。站在女孩对面的你像是没有在那里。只是一缕气味。淡淡的,很坚定。那个像是潮湿的木头上开出的一朵花。怪异而香味弥漫的花。你是一缕幽黯的什麽在她的鼻端。女孩以为自己可以闭起眼来而不必看见你。你的气味就是你的人。心醉的感觉悄悄地覆盖住她。女孩的眼睫毛沉醉,眼睛沉醉,呼吸沉醉。她的嘴与鼻翼无有自主的掀开。哦,沉醉,沉醉。一股想要滑到华丽而柔软的平面的冲动将她牢牢占据住。牢牢的。那是你吧,那就是你吧…
你不能说不是。小姐,选一个戴戴看吧。譬如这个项链,很适合你哦。你指着其中一个。晕眩中的女孩不自觉伸手。你看着她把手确确实实地放在其中一个上。拿起来。你说。女孩照办。乖,好乖的女孩,拿起来。她把那条你大量进货的项链紧紧握住。你对她微笑。一种里面的东西要翻动到表面的笑法。地震似的。你应该很清楚自己对她的撞击。当然。这是你的本能嘛。应该没有谁比你更行了。
乖女孩,说,说你想买。说吧。你直直地把词语敲入她的眼瞳深处。直直的,没有任何间隔、缝隙。恍若你就在她的眼珠子。你就在她的里面。哦,里面。她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而兴奋了。一种比物质更物质的感受来到她的心坎。像是那里被凿了一个洞埋进一个必须等待百年之久方能揭封的宝藏。宝藏。女孩的心都要融化了。你居然赐给她宝藏。女孩不过是一只鱼。一只必须负担嗜赌的父亲、重病的母亲的鱼。平常到不能比平常所承载的意义还要平凡的卖身者。
你的摊位是一般常见的硬壳皮箱拉开搁在一支架上的标准配备。你卖的东西也不起眼。唯一称得上有个人标志的就是你那些石头上的画。每一个都代表独特的气味:女人的气味。你可以在石头的表面发掘形状。而你透过那些形状把女人的气味,阴道的、头发的、腋下的、肚腹的、舌里的、汗水的,各种气味封锁在石头里。把那些气味转换到石头的里面,正是你的拿手好戏。
女孩自己亲手选了一条你批来的便宜货。小姐要这条吗?她点头。必须说你要这一条,请说吧,小姐。她张开嘴巴:我想要这条项链,老板。声音甜甜的,美味,可口。你很开心听她这样说。女孩则应该挺开心你的喜悦。你对她点头。多少钱?女孩为你心醉神迷,她想掏钱。你阻止她,不用了,这个送你。女孩的眼睛差点要从她的脸上飞走,喜悦,多情。不好意思。可是老板为什麽要送我呢?喜孜孜的蜂蜜的语音。
你要她走过来一点。靠近你。女孩的脸陷入燃烧。而你的表情则闪过阴暗的火焰。她向你挨过去。你微微後退。无以被察觉的极细致的动作。你将她引入阴影底。小巷、房檐、物与物重叠交媾的阴影。她深入你的地方。你伸出手。对女孩来说,那是优美得如同抒情诗般的动作。彷如她可以看得极之细微,每一个动作,弧度,都清楚明白地刻在她的瞳仁,缓慢,缓,慢。
而实际上你比一般人的动作更快。你支住女孩的手臂内侧。你轻轻一举。女孩的两脚离地九公分。女孩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一。你的话,不一定。今天是一百七十二。女孩悬挂的高度恰恰使她的身长比你的稍低一点,是很好运作的差距。你把微笑的魅力全都盛开在她的凝视。醉意毫无拦阻地充盈了女孩。
啊,你好冰。女孩低低,低声的说。她轻轻地打个颤。你贴近她。很冰?你说。是啊,好冰。你把女孩举着移到墙前。你的左手绕过她的腰,右手抚摸她的脸。你们以最亲密的姿势,身体跟身体没有缝隙地黏着。女孩的心都要冲出胸膛跑进你的了。所以你不介意给我一些温暖吧?你的语调轻得像是一首曲子,一首由口风琴和吉他组成的曲子,那样轻,而且绵柔地流进女孩的耳中,流进女孩的深层,流进女孩没有终止的渴念。
你在女孩的眼中发现红点。犹若黑暗之中被抽吸的菸。燃烧的红点。那是红色的目光的倒影。你的眼睛倒影在女孩的眼瞳之上。那是另一种风景。慾望的,还是情感的?重要吗?哦,那个重要吗?
不。不。你是地摊师。将地摊转换为艺术符号的大师。这条街上特有的产物。消灭者。你站在创造的对面。你必须经由嗜血性的行动消耗、摧毁一些什麽以成就街道的具体面貌:完美的双重性。
是的。这是你的使命,难道你能逃避?难道你不是藉由摆地摊这个近乎美丽的形态召唤牺牲者?难道你不是破除了永远萦绕在街的里面、人与生物的里面的一种迷雾而生的吗?你为你自己而生。为自己的信念,为自己的生存。你必须站在破坏的这一边,持续伤害这里。持续地伤害。而同时也喂养了你自己。
啊!这是多麽伟大而充满壮烈感的行动。啊!这是多麽具有历史的制造感的时刻。啊!这是多麽美妙而接近了一个群体的性的高潮的盛宴。
只有你与这条街是共存的。你完整地领会它的封闭回圈。只有你。
谁都不能否认你。这些地摊贩卖的事物,一般来说都是不可碰触。它们有它们的意志。即使是你,也不过是克尽了一点摆设、存放的职责。你是它们的客体。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体。而它们会标示、指引你去到另外的客体:女人。卖身的女人。你对捕捉她们的气味特别有兴趣。你是笼子。她们构成你的铁条。你需要她们。而地摊的物品则是一切。这样的说法矛盾吗?如果觉得异样而哪里说不通的话,只因为你这个神秘地摊师没有办法把人的语言唆使到最便於理解的位置。你的问题?抑或人的语言的问题?
或者可以想到张爱玲。一个永远不老的少女。永远的,比如十六岁,但她已经活了好久,好久。活过了好久的十六岁少女。但她的思维,她的用字都只能被卡死在十六岁的场域。不可能超过十六岁。然而她又那麽那麽老了。於是便算她的文字都那样冷淡,平静,没有一点点的人间烟火,可是偏生就可以在里面读到繁华与苍凉过後仍旧在的隐隐作痛。撕裂,嗜血。一种流丽的血的哲学。老人与少女的螺旋体。啊,矛盾,矛盾。
而在矛盾之中,你就要吻下去。你的吻将要把女孩的灵魂退出来。从身体里面,像是退出主机板似的,退出来。让灵魂以独立组件的形式,漂浮在空中。漂浮,那是多麽幻异奇幻的字眼哪。悬挂着的女孩。悬挂在你的吻,在你将她拉出肉体的神秘力道底。你们之间开始响起音乐。吉他的拨弹。不断、不断的重复的旋律。那样与吉他相似的吻。你的手好冰。她还在意乱情迷的说。你继续滑下,往女孩的颈子吻去──
完了以後,你会把女孩的气味,以记忆的,艺术的形态重新归返到石头上。你会一再钻进自己的脑袋,召唤她的身体,召唤她保存在你的内部的所有事物:冲击,华丽的晕眩。
你会把她延续、雕塑成时间最坚硬、丰饶的层次:石头画。
你即将种下一深情异常的,那样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