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如火焰般渲染了整城的金黄色,投射万物斜影,风凉瑟瑟,聆现了纷纷秋色。干净的石灰色路面片叶不见,偶有微尘卷起。街道的店肆近了收市之际,商家拾掇着家伙,喧闹至了尾声,行人逐渐散去。
领头几人骑着高头大马,一队整齐的步兵在余晖中踏入城内,不多不少也有五百来人。领头的男子面容洁白无暇,五官如白璞雕琢,美貌出尘,一头被薄暮注着亮泽的青丝静柔的垂在背后。他神容严肃眸透冷,身套的那套铁壳甲胄,生生被他的气质压下,一点也不显违和。突然出现在市集中的肃穆,使得人们呆滞了半刻,望风而靡,慌忙的跪了遍地,却又不知其高职头衔,而不能喊出声。四顾郭然,只剩下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军姿徐徐如林穿行而过。
出了闹市,路两边房舍密集,行走了不久,日光半敛,半入西山,天色已暗,男子在一处建筑飞阁流丹的屋宇停下。在手下先锋前去拍门时,他打量着眼前的屋子,心头暗嘲:好个冠冕堂皇的装设。不过,这样代表她应该过得很好吧?
粗厚的大掌拍得“砰砰”震响,镶门的缝隙都抖落了灰尘泥块,像是和赤红大门有仇般。几个护院一脸怒气打开门,未得发作,就见到半块空地上,高高在上、一脸森严的俊美高官,身后还立着密密麻麻的官兵,吓得趴伏在地,“军爷……拜见军爷!”
先锋高声道:“平匪将军在此,怀疑此处藏有贼匪,我们要入屋搜查。”当朝的平匪将军不就是门下省侍中的嫡子纪佩玖么,此人年轻有为,在朝中是从三品的二十四司员外郎,近年在南方一带带兵平贼剿匪,圣上对其封赐将军名号加官。
护院们还没有来得及,也不敢阻止,纪佩玖连马都不下,就领兵踏入门槛,被扑了一脸的尘土。走动间的步伐声和兵器摩擦衣料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几名先锋带着数十的兵在屋内搜查,遇门不开踹门,进屋翻墙倒柜,行为各种粗暴,简直就是来拆屋搞破坏的。剩余的四百来人,里三层外三行守成一圈包围住了整所屋宅,是个活人都插翼难飞。
“嘭!”的巨响,结实的门栏被撞开,屋内纠缠在床上的男女大惊失色的望向外间,一时忘了衣衫不整。进来翻查的先锋先入了内室看着床铺,特别是那名女子。看了个清楚的同时心底也松了口气,便移开了眼眸,在屋内和其他官兵一起胡乱的翻着,不知在找寻些什么。
男子很快反应过来,用被单盖好女子的身子,自己一声不吭的套好衣服。他心下盘算着应对之策,面容却是平静得很,手上动作亦然有条不紊,丝毫没有被屋内的纷扰影响到,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局面。
待穿戴完毕,他回到床边,取过衣物,替还处于惊惶中的女子细细穿妥。男人的大手托着她巴掌大的小脸,附在她耳边极轻的道:“楚儿,不用怕,我出去些会,切记小心行事。”他现在并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唯恐的是她一个小女子家承受不住压力。
辛诗楚在他离开之后,换下了一脸惊惧,反而勾了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谨防有耳偷听,他不敢多说,这话里的意思是提醒她别乱了分寸,好好处理这件后事。真不知那个人是什么来头,居然会让她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男子出来后,对周围杂乱的境况和出出入入的官兵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下人们早就吓得躲了起来,若不是知晓是将军的下属,怕是会以为家中糟了强盗,说句难听点的,这平匪的反而更像掳掠的匪类。他穿过了几条走廊,几个小亭,终于在一处荷池边,见到了这次事件的主使之人。
此人坐在一匹黑色骏马上,身形瘦硕修长,墨润青丝放浪的披泄着,黑色铁甲在暮光下发着清冷的辉泽,像冰凌又像压迫的刀锋。身畔的一池清塘,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草民见过平匪将军。”这是一道似覆雪低沉的男声。
纪佩玖拉住缰绳,随着黑马转身,如清泉滑流的年轻男声道:“侯时夏,好久不见。”
逆阳而立的脸容蔽了一膜暗色,是冷冽而深沉的气息。凉风悠悠荡荡,树枝抖动着已然不多的落叶,像是扇动翅膀的黄蝶,蹁跹降落在铠甲上。一缕青丝在光洁无瑕的颊边飘拂,细白的两指捻起一片枯黄的残叶,合在掌心捏得粉碎,关节泛青。
那片落叶,其实就是预示着他的下场。这时的侯时夏清楚知道,眼前之人,不再是当年矮他一个多头,拍着他肩膀递水的少年人了。
浓眉下的眸子不再清澈,却如星朗焕炳,俊逸的脸容在岁月的雕刻中,只添成熟内敛,不加痕迹,锦蓝的宽袍衣袂翩翩。面对着的高候马上的绝色男子,气质一分不输。“纪将军大驾光临,实在是令寒舍蓬荜生辉。”言语间虽然给足了恭敬,但是神色和语调都不卑不亢的。明知来者为何而来,却依然若无其事。
这么大的阵仗,纪佩玖现在就像是对待要犯般。虽说律例对擅闯民宅者,不论高官平民,都会给予严厉处罚。可实际上,哪个高官不会只手遮天,随便端个由头,便能对平民家实施杀人抢掠。反正高官最后肯定是安然无事的,这就是世道。
“你亦知道我是将军。”
这句提醒尊卑身份的话,是要他履行该有的礼节。侯时夏尽管不屑一顾,却还是跪了下来,他忽地语出惊人:“若草民不是侯时夏,或许能成为辅国大将军。”
言下之意是,如他是纪佩瑜的身份,出生在官宦之家,肯定更能大有作为。眼前这个只有头衔的小小将军,又算是什么。
对于侯时夏暗喻自己比不上他的本事,这番话不单只以下犯上,还拿男人最忌讳的方面来说,简直是全然的不知好歹。对方故意要激怒他,想试探他的脾性。而这副形容神情一直都在清楚明白的彰示着不怕权势,甚至于死。
以前他是非常的欣赏对方这份难得的骨气,可时过境迁,现在的他只余对其的一腔憎恨。黑沉的铁靴轻踢了一下马背,驭马接近,并没有下马,一脚把腰背挺得笔直的男人踹到。他居高临下,森冷的眸子低垂,如是说:“有些人出生不如,日后也不知发愤图强,自己偏行差踏错,怪不得天。”
这靴子很沉,这一脚很用力,若不是侯时夏及时运功护体,胸骨都会断陷。他很疼,不过是皮外伤,纪佩玖对他有防备,踢了一脚很快又踏马到几丈远了。他趁此重新爬起,腰板还是那样的端正,仿似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纪佩玖的话,侯时夏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当时若是没有做出那件事,就不需要屈就在一个没没无闻的小城里,做着最低贱的商贾了。不过能他遇到了自己真正喜爱的女子,也让他足以不后悔。“无论是什么身份,草民亦然甘愿。”
这话听在纪佩玖耳中,有些好受。原因在于,十年前姐姐和侯时夏私奔。他查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到了她的下落,所以就出现了眼前的这一幕。纪佩玖认为,侯时夏这种卑贱的下人,配不上金枝玉叶的姐姐,最重要的是,根本就给不了姐姐幸福的生活。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是能冲淡感情的,包括情爱和仇恨,他是释怀了不少,可不代表原谅了侯时夏的自私错误。如今侯时夏这么说,是不是他和姐姐感情还是很好,他对她很好吧?
他也不是迂腐的人,只要见过了姐姐。若她生活过得如意,他就会成全了两人,以后和家里人的态度一样,就当没有了这个人。
这时,几个先锋前来禀报,“回禀将军,我们所有的地方都搜查过了,并没有发现。”
他发出去查探的人,都是他的亲信,这次前来突围,应该不会走漏风声。“有井吗?”他只能推断为,在他带人入来时,姐姐听到声响有所察觉,而躲起来了。
“回禀将军,这所屋宅有五口井,卑职降人下到井底,毫无所获。”
几个先锋都是他的得力助手,能力他信得过。守在这里的探子回报,她好几天没有出门了,那就是人还在宅中。这么奇特的话,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了。
他回眸一瞥,一道寒芒射来:“她呢?”这个称呼是避人耳目,纪佩玖虽然大费周章,但不会让更多的人发现了这个秘密,让姐姐的处境难堪,眼前的男人是听得懂的。
侯时夏俊容镇定,把一早计划好的话掏出:“将军,如你所见,她并不在这。”纪佩玖又不傻,不是掌握清楚了信息,怎么可能贸然闯进来。可他终究是来迟了,也幸亏他的迟到,不然自己的下场会更惨。
“我只要见到人。”他是要来算账,可没有打算要置对方死地。也得看到她是安好的,他才能放心离开。
这话下的意思侯时夏明白,别说现在没这个人,就算有,他也不敢交出去,怎么都会是一条死路。“你布在这里的眼线没有告诉你,她出去好几天了。”纪佩玖锐不可挡,比起从前更加沉稳,怕是非常难打发。可事到如今,只能拼死一搏,例如使出把矛头推向对方的险计。
这么敢质疑他的能力,而对方的演技也很逼真,可惜他不会相信。他会连自己人都不信,去轻信侯时夏这个外人?这种说谎不打草稿的话,想都不需要想。“侯时夏,我不说第二遍。”声音轻缓,却如风雨欲来的前夕。
“你杀我了,我也是那句,她确实出去了雁荡山祈福。你若在这里等她回来,便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神容从容,眼波沉淀如一镜平淡的湖水,呼吸和心跳一丝不变。侯时夏把假话都快说成真的了,既然行了这一步,就会坚决到底,化腐朽为神奇。雁荡山离这里,就算是快马加鞭也需两日时间。他需要拖延一些时间,最好是能调开纪佩玖,他就能有办法行驶其他的计划了。
能把假话说得这样极致的人,纪佩玖还是第一次见到。可这般煞有其事,他虽是不信,但也愿意去试一试。他执着得连一丝线索都不愿意放过,因为他太过于在乎。也许是她的失踪,人们向来觉得失去了的人事物最珍贵,才会让她变得如此重要吧。
正待开口,却听到了轻微的声响,他冷冷的扫向门廊处,只见到一点金光很快闪过。
侯时夏的内力不错,自然能听到那轻微的声响。因为那个方向在身后,他的脸只能微微侧着,一时不知是谁在那躲着。他不敢去想是心爱的女子,尽管她是最有可能的。对于东窗事发,他更怕纪佩玖会对辛诗楚不利。
没有出声,朝先锋打了一个眼色,两人很快在门墙后拖出了一名女子。
女子头上只有一支翡翠凝叶白莲纹的玉钗,松松挽着青丝,身上穿着一套嫩绿色的对襟襦裙,抹胸开得极低,两团雪白的丰满半遮半掩,在挣扎间频频颤动着,快要跳出衣襟。“放开我!你们这些强闯民宅的官兵,和强盗有什么区别!我又没有做错事,我自己走,我不会跑的,相信我!”不过几丈的路,被一左一右架着,双脚悬空的女子却一点也不安生。
宫廷里很多女子皆如此穿戴,若是放在民间,便是不够庄重。没想到这么不知礼仪的女子,竟然还有更大胆的话语。所有人都明知却不敢说的,她说出来了。不是傻就是愚蠢,可她似乎两者都不是。她的话听着像是太过着急的乱叫,可加上了后面那句话,意味就不同了。她先是指责,然后才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让人都忘记了前面的顶撞了。
她的声音脆生生,叫起来如娇滴滴的,并不会刺耳。一汪春水似的清眸,梅花般嫣红的小嘴,嗔怒间给这副晴雪般的容颜更添生色,更像是开得十分灿烂,生机勃勃的芍药。任谁都会移不开眼睛,也不会有一丝生厌,不舍得去惩罚这么一个小美人。
见自己深藏着的美貌爱妾终是被权利者发现了,侯时夏难以再稳定下去。他并没有留意到辛诗楚隐秘作动的两只小手,只是一个劲的猜测着抓纪佩玖的心思。因为他一直在看着她,同为男人,侯时夏最清楚不过,这是被吸引住的前期。这种绝色的美人没几个,而辛诗楚又太有特点了,千金亦然难求,他那时候还不是第一眼被深深吸引住了。可他的眸光还是这么冰冷透骨,所以侯时夏不敢肯定他的想法。刚才他已经看到纪佩玖的松动了,辛诗楚的出现无疑把现在的局势推向了一个死地。
辛诗楚有可能被他掳走,也有可能直接杀死,两种可能他都得死。若是他能保住她,那么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将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