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稀星,万里寂静,上清门内灯火晓明,纸影迭迭,却了无人声。
宽广的大堂内,一名白衣男子跪伏于地,黑发掩住脸容,围观的众人皆神色愤怒。室内只有一张雕镂大气的主座,上坐一名白须齐发、面容凝重的老人,两旁分别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和站在年轻男子。
白衣男子旁同样跪着一名紫衣少女,她神情倔强的目视众人,腰板挺直,似乎不怎么甘愿。
室内沉静,不闻蚊虫声。良久,座上老者眯着的眼似射出利箭,怒道:“好话老身已说尽,师伯祖还是执迷不悟。还俗之事,本座虽为一派掌门,但无论依辈分,还是情分,都做不得主。更何况公孙翾翎伙同周天门盗我门法宝,而后毁之,种种难辞其咎。今日她进的这个门,就是有赎罪的觉悟。”
公孙翾翎这下心虚了,面色也硬不起来了。“我都说过了,我周天门向你上清借‘紫薇盘’本来打算还的,怎么知道会布阵失败,结果坏了。是不问自取,但事出有因,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没法挽回了,我公孙翾翎承诺,定必去寻其他法宝,来弥补过失。”
掌门说道:“紫薇盘是换转命格的法宝,命格是天生的,逆天而行的事怎会成功!周天门门风败坏,你小儿的人品,怎得人相信!”
站在掌门身旁的年轻女子叶玉霜轻叹一声,道:“掌门师侄且听我一言。”叶玉霜是上清道行最高的长者,据说有千年的修为。然其五百年前曾化过妖,奄奄一息时蒙当时的掌门搭救,带回上清,才有了今日的叶玉霜。世俗始终难堪,出身不清白,纵使德高望重,也与掌门之位无缘。
“师叔祖请说。”
叶玉霜如是说:“我想掌门师侄的用意是想放她去锁妖岭看守,可惜这姑娘命格不好,能把周天一门害得覆没,算是极煞之命了。此人留在本门亦是个害处,不如信了她的话,放她离去。至于”……话到此一顿,冷了脸容,寒声道:“真雨还俗的事,我绝不答应。”
叶真雨抬起头,露出一张白净的秀容,不过是少年模样。“师傅。”
“您说我命里不该有桃花,从襁褓到长成,十六年来,日日夜夜困在云归阁,十六年来,活着全是为了得道成仙。千算万算,终是让我遇见了她。徒儿孤寂了十六年,若是下半生也如得这般过,倒不如从没活过。我作此决定,绝不后悔,请师傅成全徒儿的为情所困。”
叶玉霜双手在袖子中攥紧,表面无波无动,实则眼里的执着泄露了她的在意。“为师再说一次,无论你跪到何时,绝不答应。”
公孙翾翎倏地站起来,跪得太久,膝盖骨疼痛,腿部酸麻,她站立不稳的被叶真雨扶住。这边,叶真雨也站起来了。
少女恼羞成怒的大刺刺说:“我就说过,他们这些人是不会答应的,早不如我们私奔省事。”
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公孙翾翎继续不管不顾的大放厥词。
“我公孙翾翎见过的宝贝多着,什么震门之宝紫薇盘不过几百年的法力,有什么了不起,只是碰巧适合我而已!你们上清不是想要‘五行玉’吗,反正也是个祸害了,就算是死,我都给你们取回来!”
从怀里掏出黄纸,用指甲在眉心划了一个口子,黄纸盖住鲜血。她两眼紧闭,念念有词,红迹咒语浮现纸上,鲜血却没有半点渗透薄薄的黄纸,反而黄光流溢。
速度太快了,等心思重重的叶真雨意识过来也迟了。
公孙翾翎递出手中的黄纸,“纸上注入了我的一魄,若是十年后我没按照诺言回来,尽管你们处置。抑或是我死在别处,也不用你们收尸!”
众所周知人体有三魂七魄,若是凡人少了一魄的话,终日混混沌沌似痴儿;而对于修道者来说,修行会大受影响,进展缓慢。
她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一向冲动的个性和自负的信心。日后,叶真雨少不免的时时替她收拾漏子。
“师傅,您就收了公孙翾翎的命符吧。我上清门失去护门法宝,遭同行耻笑。本挚宝已失,再坏也不过是再无所得,倒不如放她去寻,至少还是有机会的。”
说话的是一直站在掌门旁边的年轻男子,年纪和叶真雨差不多,是掌门最得意的嫡传弟子,属是怀字辈,名旭。两人眉目亦有交流,似乎感情甚好。
这事有人开头,在场几个长老稍稍作想,纷纷作态,放公孙翾翎去寻五行玉。
事情再三商榷,公孙翾翎可走已定,但叶真雨的去留始终握在叶玉霜的手上,她咬口不松。
大堂内众人皆散,独剩师徒二人沉重而对。
叶玉霜如是说:“真雨,你留在门内,若是公孙翾翎十年内能信守诺言归来,我便让你们离去。”
叶真雨苦笑,“师傅,不会的。”
叶玉霜冷哼一声,“你竟怀疑师傅的话!”
“怕是师傅算得了翾儿的命数,这十年内她并不能归来。”叶真雨定定的凝视着美艳无双的容颜,凿凿吭声:“我绝不能放任她去冒险,有我的相助,就算她不能取得宝物,亦然能多个人承受后果。”
她心头苦涩,怎奈得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徒儿心如斯玲珑。“你今日已修得先天之境,不出三十年,便能修得仙身。待为师替你打入仙骨,成仙之日可待。难不成你愿意十六年来的艰苦皆付之流水,放弃那登天的荣耀吗!?”叶玉霜企图用昔日深刻的经历,来挽回他的心意。
没遇到公孙翾翎之前,徒弟对得道成仙极其执着。他是上清门少有的奇才之一,天资聪颖,勤学苦练,成学速达。他昼夜不分的努力修炼,下了命的苛求自律,未达弱冠已修得先天之境,与神人无异。
这些时日来,叶真雨何尝没纠结过这些,比起成仙,铭刻进生命里的却是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师傅。”他神容惆怅,轻轻说:“道可弃……人……不离。”
叶玉霜心口一抽,鲜有的卸下冷淡,反而气息难平,话也重了几分。“这苍天是给了你极好的命,你竟是这般不自重。若是成不了仙,就得生生世世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些你可懂!?更何况这个女子本是不祥人,你一意孤行,将来定会后悔的!”
“鸳鸯有梦仙无明,两厢情意成双懂。师傅是千年的仙灵,不懂人间寂寞。无论将来如何,徒儿亦无怨无悔。”
叶玉霜下下错愕,难以接受他的心意。
他两眼发红,泪滑了下来,显然刚才隐忍已久,“真雨深感师傅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孝徒儿在此向您老人家磕头九个,愿师傅的法力与亘古之九同在。”
在“嘭嘭”作响的磕头声中,叶玉霜朱唇颤抖,心内的感受百般复杂,半晌难言。
叶真雨深深的凝视着师傅,倏地,转身离去。
“叶真雨!”叶玉霜再也不复往日的淡定,大喝一声。
“今日你跨出了这栋大门,他日便是被横着抬进来!”
叶真雨顿了的脚步,听到这话,又迈开步子,很快消失在师傅眼前,同时留下一句萦绕大堂的话。“叶真雨绝不悔!”
他没有说错,就算是三百年后,依然不悔不怨,可惜……
——人月难圆。
门外的公孙翾翎自然字字句句听得分明,心内感动无限。一身罪孽的她,心事重重,自是没有叶真雨那般深情,只怕他会所付非人。
夕阳山下,漫山翠绿染上熏红,情侣的背影被拉长。
“翾儿,你甘愿舍弃魂魄,博得与真雨一起,我又何尝不感动呢。”
“你胡说什么,我是为了周天门的名声,儿女私情怎比得重要!”
“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