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只觉得有些诧异。
这里不见天日,没有日光,她却莹白的仿佛一块透明的玉,夹在一队神色茫然的魂体中间,在微弱的烛火中缓缓移动。
这里是静默的,她却比空气还要更清淡一些,小小的个头,一身细绸白衣,衣袂拖在黑色阴冷的地面上,像是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漂浮。
这里是转轮宫,地府的倒数第二层,是我管辖的地盘。
周围灯火渺然,在黑森森的空荡转轮宫里流雾样散开,零星的光火冲入深浓的阴暗中,不一会儿就湮灭了,这转轮宫,终究是阴静的让人怅然。
可是她,却乾净而清凉,微微发着白色的光,她的手臂和颈子几乎是透明的,越发显得睫毛和一头柔软的鬟髻鸦翅一般漆黑。
别的魂魄都或者怅然,或者慌张,或者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的移动着,死亡究竟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无论生前是欢喜还是愤懑,到了我的转轮宫里,人人都是一副沮丧的模样。
可是她却不一样,她挺着直直的背脊,於一片青幽幽的烛火中稳步挪动,她仔细看着转轮宫黑金色的石阶和冲天而上、不见尽头的巨大擎柱,她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强烈的不舍。
我拨开眼前的帘子,认真的看。
旁边的文判递过来生死簿,眼睛顺着我目光的方向瞟过去,弯下身子轻轻的念,“转轮王殿下,您在看那个小姑娘麽?”
我轻轻的应了一声。文判很诧异,因为几十年几百年过去,我的话一向很少,少到他几乎忘记了我的嗓音。
我站起身,在帘子後面缓缓跟着那小姑娘的步伐而移动,我的手指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已经苍白的近乎於透明,我生怕这样的苍白吓到了她,所以不愿露面。
就这麽静静的看着她。
文判的声音徐徐跟在耳後,“转轮王殿下,那小姑娘的命数本不该如此,她原不该出现在人间,她甚至没有寿数,只是……”
我点了点头,示意文判可以不必再说。
人间的命数被苏倾容篡改了,许多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修改一个人的命,就会牵扯出千千万万的不同,人间,已经云翻雾改,山河骤变。许多本该存在的人消失了,不该存在的却出生了。
这个小女孩,便是本不该存在的一个魂体,她是第一世,乾净剔透的几乎没有沾染上人间的烟火气。
这一批魂体到了转轮宫的回廊尽头,便纷纷停下来等在那里,对於大部分人而言,这里将是他们地府之行的终点,他们将在我的宫里进入新的轮回。
在下一世,判给每个魂体什麽样的命格,便是我的权利和职责。下一世的命数有好有坏,相貌有美有丑,家世有穷有富,有的人将终其一生凄婉叵测,有的人却一世福禄,享尽人间锦绣……这一切,都取决於我的手指尖。
我是转轮王,只要不是永堕地狱、罪大恶极的魂体,他们来世的命运,皆在我一掌之中。
所有魂体都殷切的看向我,我面前有青烟珠帘,他们不能看到我的形貌,却知道我是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主人。
转轮宫有六道轮回,三善道为天道、人间道、修罗道,三恶道为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求道的人希望入天道,贪恋繁华的人希望去人间道,沉迷福报的人则愿意去修罗道,而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自然无人问津。
我一个一个的问询,一个一个的查阅,然後将一个接着一个的魂体送入他们该入的轮回。有的喜悦,有的哀嚎,但於我而言,这不过是一项做了千百年,味同嚼蜡的重复性动作。
终於,那个小姑娘停在了我面前。她是初生的魂体,生前乾净的如同一片白纸,没有任何冤孽和罪过,我可以任意替她书写命数。
但我却迟迟没有下笔。
这小女孩子令人心生爱惜,我有心替她安排一个福禄双全、长寿多子的命格,可既然要她长寿,那麽若我再想见到她,就要等许多年她寿终、重入轮回之後了。
地府的日子太漫长,多年之後,她会变成怎生的模样?等她再度回来我面前,还会是这般晶莹剔透麽?
就在我思量许久,打算下笔之时,小女孩突然走上前来,仰面正对着我遮脸的青烟。
她清澄的眸子没有一丁点的恐惧,只有真挚的恳求,我透过青烟对上她小小的脸蛋,手指一缩,一滴墨轻轻的掉在她的名字旁边,却没有书写出任何文字。
文判轻轻的“啧”了一声,打算斥退那小姑娘,她却很大胆的仰起头来,一字一句的说,“不才江采玉,愿入畜生道,请殿下成全。”
周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响,转轮宫外一片开到无法无天,红艳泼地的曼珠沙华,血红花枝从地底密集拥簇而上,给转轮宫的青烟里映出一片诡异的青红光线。
其他的魂体捱捱挤挤,很惊骇的看着那小姑娘。畜生道何其苦,她却自愿要去。
我默不作声,遣散了其他的魂体之後,徐徐走了下来,走到这个叫做江采玉的小姑娘面前。
她很小,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个头才到我的腰,我垂下头,从光滑地面上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鲜红的嘴唇,那是我脸上唯一的一点艳色,我蹲下了身子,在她面前显示出了真容。
江采玉退後几步,在我面前屈折双膝,规规矩矩的跪下。她的教养和礼数极好,每个动作都很规范,她前额贴地,细柔的鬟髻紮在脑後,平静而柔和的用童音叫我,“求转轮王殿下成全,不才江采玉,愿入畜生道。”
我伸出手,在她背後的黑发上虚虚的抚摸了一下,然後就缩回手。
她见我不做声,殷切的抬起了眼睛,她上前几步,小声问,“行吗?”
行吗?
我默然,冰冷的指头压着唇角。
行,自然是行的。一个魂体想要荣华富贵、长长久久的来世不容易,想要自折福寿、堕入畜生道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只要我同意。
“你不愿做人,却愿做畜?怪哉怪哉。”文判在一旁很意外的笑,“小姑娘,你还是选人间道吧,人世再苦,也好过去做猪马牛羊,任人宰割。”
她摇头,“我要入畜生道。”
文判再劝,“那麽天道吧,入了天道,再加修行,你便能享受天人福报。”
她还是摇头,“我要入畜生道。”
文判讶异,“何必那麽想不开?即便是修罗道,也能活得逍遥自在,比畜生道好上许多。”
她垂下头,手指头大胆的伸过来,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殿下,我愿入畜生道。”
我被她扯动的地方微微泛起了轻颤,於是抬手阻止了文判的话,柔声问她,“你入畜生道,想做什麽?”
她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希望,紧紧攥着我的衣袖,甚至摸到了我冰冷的手腕,她紧紧盯着我,露出一个开心的笑脸,清脆的说,“我要做一只萤火虫,殿下。”
……
“见过急着投胎的,没见过急着去畜生道投虫胎的。”
小鬼们聚在转轮池前,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他们见过走过来,便轰的一声四散开去了,独留我一个人静静的站在畜生道的转轮池边,看她白色的身影缓缓沉寂下去,然後重入人间,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看了她的前世,我也明白她做此选择的原因。她答应了她的姐姐,会变成一只萤火虫回去陪她。
萤火虫,不过是一只虫,夏虫不可语冰,她活不过一个夏天就又会来地府报导了。
萤火虫寿命如此短暂,她不久以後就要重新经历一遍死亡。无论是人还是虫,死亡的滋味最是难熬,或许几次之後,她就不会再如此执着了吧?毕竟她在人间的身体已经死去,她的姐姐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她会慢慢忘记那一世,那一些执念,那一些旧阳光,一晃就过去了,死後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不过就是一世的情分而已。
在地府之中,我见过最深情的面孔和最柔软的笑意,在炎凉的世态之中灯火一样,只是没有一种深情敌得过时间和轮回,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果然,几个月的功夫她便再次死去,回到转轮宫,但她通常没有耽搁几天就会再入畜生道,重新变成一只萤火虫,去陪伴她的姐姐。
我看着她用各种方式死去,被大雨淋透而死,被鸟雀啄食而死,被碾压而死,被寒冷秋霜封冻而死……她尝尽了不同的痛苦,萤火虫是一种太过脆弱的生命,她一次一次的死去,短暂的生命、反复承受的折磨。
可她依旧如此执着,每每回来,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谢谢”。感谢我让她再入畜生道,感谢我让她这样周而复始的重复死亡的滋味。
而我已经习惯了在转轮宫里等待她,我每每数着时间,在她快要来的那条路上默默等着,突然就觉得地府里茫茫无尽的日子里有了一丝乐趣。
她是个快乐的孩子,一身白衣,出现在遍地血红曼珠沙华道路尽头的那一刻,我沉寂的眼睛里仿佛就突然就溢满了阳光,虽然,我已经许久不知道阳光是什麽样子了。
若彼浮生,或琴瑟在御之静好,或金风玉露之相逢,皆聊复尔尔,唯她让我觉得有难得的灵犀一点,剔透异常。
但是这样一次一次的投胎和转生,极为耗费魂体的灵力。一个灵魂,拥有的轮回数就那麽多,转生的太多,魂体的灵力就会越来越稀薄……这样下去,她终究会磨光自己的魂魄,变成天地间一缕氤氲,再无入世的可能。
这一次回来,她的魂体已经异常虚弱了,只要再入世一次,她便将魂飞魄散。我实在不愿意。
於是我破天荒的把她接到了自己的王座前,拉着她的手去找阎帝。
她的手软而冰凉,是一个魂体的手,轻轻的很虚浮,我很小心的握着,生怕吓着了她。
阎帝的宫殿灯火通明,他是个倒楣催的工作狂,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天地间各个时空彼此通透,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总是一副生不如死的牙疼表情。
毕竟每天都要死好多人,生生死死大大小小,不但是人,还有魔道和天尊们偶尔也回来找找麻烦,走走後门,阎帝这名声叫的好听,其实是个让人恨不得爬回坟墓歇一会儿的活。天尊们福寿无疆,潇洒起来只管袖手去看天际流云,避世隐居,魔君们只管捣乱,而我们地府却是一个一刻都不能停止运转的机构,想想,我们也好久没有放过假了。
阎帝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咱这麽辛苦,没日没夜的干,图啥啊?
大鬼小鬼们都无语。
我走路的声音很轻,许是在地府呆的久了,习惯了这样的幽静,我的步伐连阎帝都无法察觉,直到我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小九啊,”阎帝从一堆档中抬起杂草一般的脑袋,匆匆看我一眼就重新埋首下去。
我抱起江采玉,绕去阎帝的桌案旁,这一次他吓了一跳,铜铃般的眸子等着我怀里的孩子,警惕的问我,“你干嘛?”
我微微垂下颈子,对惊慌的阎帝露出一个微笑,“大哥,我要给这孩子讨一张来去人间的通行牌。”
只要有了通行牌,她便能自由来去地府人间,以她喜欢的形貌去陪伴她思念的人,这便是我唯一的,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尽管我要来求这位脾气火爆的阎帝。
果然,阎帝一张老脸顿时被血冲的通红,青筋直直冒起在前额,他死死盯着我,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没、有、编、制!”
哎,对了,通行牌这种东西,只有地府在编人员才能拥有,不能擅自发放。编制这种东西,其实就是所谓的“正果”,我觉得极其无聊,别管你道行多高,妖力多强,只有入了天界的册子,得了这个所谓的编制,才叫做修成正果,塑成金身。
你们以为西游记里面唐僧、悟空、悟能、沙僧辛苦一圈,图的什麽?图的就是这麽个编制罢了。
编制这东西,每一百年,每个机构就麽几个,人人都想要。不过地府的编制不太热门,这里有名的待遇差、工作辛苦、环境不佳,不像那些满地仙姬、仙桃、灵泉的地方抢手。可是即便如此,阎帝也不想给江采玉一个编制。
我知道他的想法,他觉得这孩子灵体薄弱,替他干不了多少活,还要分走一部分地府微薄的薪水。地府已经几百年没有涨过待遇了,虽然我们有钱也没处花,可阎帝一定要把员工的性价比压榨到极致才甘心。
“你有编制,”我淡淡将手指压在阎帝的手上,不让他躲,“我是转轮王,地府的一切我都清楚。我不要别的,就要一块通行牌。”
我怀里的孩子怯怯的看着我,莫名的,我就搂紧了她,她的灵体让我觉得暖和,软软的。
阎帝头大如斗,极其不满意的看着江采玉,我抬袖遮住她的小脸,“不许吓她。你心疼钱的话,她的钱从我那里扣。”反正几千几百年过去,我没有一点需要花钱的地方,犯不着割阎帝的肉。
阎帝瞪着我,一脸牙疼加生理期的痛苦表情,我无视他的愤怒,迳自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填好了,取出阎帝的私章,毫不犹豫的盖了上去。
“小九,你你你……”阎帝颤抖着指着我。
我什麽?有本事开除我啊。我冷冷笑了一声,“来求你,是尊你是阎帝,你还真想在我面前拿架子?”
“我什麽时候拿过架子!你又哪一回听过我的话!”阎帝用额头磕桌子,邦邦直响,“十个兄弟里面,就你在我宫里想来就来,想干啥就干啥!哥哥们说话你当耳旁风,谁不顺你的意了,你能几百年不见一面!连上次西王母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你也一翻袖子扭头就走!人家一个尊上级别的女仙,不嫌弃咱们地府的条件自愿下嫁,图的还不就是你那张脸!你知不知道,西王母差点掀了我们地府?你倒好,转轮宫门一关,破事全留给哥哥们收拾!哥哥们跟你商量点事,都得掂量着小心再小心,生怕那句话不顺你的意思被你噎个半死!还有上上次……”
我扭头,在他哀怨的目光中一声不响的抱着江采玉离去。阎帝就是那种最讨人嫌的类型,一面干活一面抱怨,干了活还不落好,一肚子的不满不敢跟天庭发泄,逮住一个人就要叨叨,我没兴趣搭理他。
我走下阎帝的宫殿,漆黑的袍子滑在冰冷的石砖上,我抬头看向地府微微发青的天空。地府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这里的天空是一片混沌青烟,在头顶浮游盘旋。
“江采玉,”我对怀里的孩子说,“在通行牌发到你手里之前,不要再入人世,记得麽?否则的魂体就会消亡,再也回不来了。”
她乖巧的在我臂弯中点头,然後她突然靠过来,用细细的手臂抱住了我的颈子。像是什麽刚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带了些眷恋和感激,小声说,“转轮王殿下,谢谢你。”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阳光了,可是在她依偎而来的时候,我很清晰的感觉到了怀里的这一点柔软和温度,像是搂着一朵暖暖的棉花,她的手指捧着我的脸颊,须臾就有某种细弱的热流从手指一直绵延到脸颊,我垂下头,将小家伙更搂紧了一些。
地府的办事效率低的吓人,通行牌要许久才能办的下来。我知道这孩子挂心她前世的姐姐,便带她去自己宫里的阴阳镜前,在那里,她可以看到人世间的近况。
顺便,我也将江采玉留在了自己身边。我的寝殿很大,空旷的让人发冷,我便将这小小的魂体放到自己的寝床上,每日搂着睡去。
睡眠於我,是一种形式而不是必须,直到有了她,我才似乎想起来这一项被我遗忘许久,几乎已经丧失的功能。
我每日睁眼的一刹那,就能看到她半跪坐在枕畔,一袭轻薄柔软的白衣搭在光裸而幼嫩的脚踝上,用手轻轻抚摸我撒在枕侧的黑发,然後依恋的蜷进我的手臂,那模样骤然令人感到晨光的愉快和美好。
初时她有些怕我,久了,便似乎习惯了我冷淡的相处方式,总是时时找我说话。即便我不甚回答她的话,她也自得其乐。她说话的调子像是有糖在舌尖慢慢融化,她喜欢讲人间词话,讲旭阳山水的柔和,讲她家里高高的大柳树,她最喜欢讲的,便是她的姐姐。
我记得她为人时的生平,她刚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和姐姐相依为命。她的姐姐性烈如火,爱她如珍如宝,可惜她自小身体便娇弱,她姐姐在内宅无权无势,保不得她太久,於是她受尽苦楚之後,便无奈撒手人寰。
我本以为她心里是有苦怨的,哪知道,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人世间的一切都清澄无暇。她似乎不记得父亲的冷淡粗暴,不记得继母的苛刻算计,不记得被人推入寒池的冰冷和绝望。她说出的,只有美好的回忆。
“我们家有一颗大柳树,是祖上的老爷爷栽下的,一道开春了姐姐就会带我去大柳树下赏景。姐姐怕我寂寞,爬上树给我养了一窝小雀,叽叽喳喳的特别闹腾。”
“住在帝都的时候,邻里邻家都很照顾我,我身体不好,不能出去玩。邻家的小公子就会翻墙头来送我几笼蛐蛐,姐姐还给我养了一只兔子,可乖啦,呆在膝盖上一动不动,能睡上大半天。”
“我姐姐包的饺子特别好吃,每到过年,姐姐就会给我做这麽大……”她比了比两根小小的指头,“铜钱一般大小的饺子,里面裹了蜂糖,咬一口都是酥酥甜甜的。还有黄花小菜汤配在一起,吃了就一点也不觉得药苦。我姐姐的针脚可好了,你看我这身寿衣,就是姐姐亲手绣的。”
她低头抚摸白衣上小小的雏菊,这是她最为珍惜的东西,我从没见她太过在乎过什麽,唯这一身她下葬时穿着的白色寿衣,她那样小心的护着,便是穿过层层密密的曼珠沙华花海,也要小心的提着裙裾,不让花叶划伤了她的裙子。
她会跟宫里的大鬼小鬼聊天,吹曲子,这里没有柳叶,我便给了她一管通体翠绿的碧玉笛。玉笛是哪里的东西我不记得了,转轮宫里珍宝成堆,於我而言,却不如一片小小的,能被她含在唇间的柳叶有价值。
阎帝极嫌弃她,可她不以为忤,会跑去各处帮忙。阎帝再恼火,也没法冲一个小孩子吼叫,她便很自觉的接手了些很是浩繁冗余的文件誊抄工作,弓着小小的背脊埋在那一堆高高叠起的文书间。
阎帝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发现一个人好用,就逮住拼命用。恨不得把自己的工作量掰一半给江采玉去,别的大鬼小鬼见她好说话,也总是明里暗里找她分摊,这麽小小一点孩子,竟然快要比我还要忙了。
可她没有一句埋怨,总是谢谢阎帝同意收留她,谢谢鬼阁的文书教她整理资料,谢谢文判偶尔的指点,谢谢大鬼小鬼们……在她嘴里,阎帝很好,文判很好,孟婆很好,大鬼小鬼们都很好很好。
这个世界,在她眼中,怎的就这般光彩明媚呢?
我坐在转轮宫的寝殿里,静静看着面前水一样镜面。里面的容貌苍白的近乎於透明,唯独唇线红艳的惊心动魄,我轻轻抚着耳畔的青丝,忽然觉得手畔空的厉害。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表情,但是过来服侍的鬼侍居然吓得瑟瑟发抖,青着脸避在黑色的廊柱後头。
这是我就寝的时间,但宫里却少了那个让我愿意睡眠的人。我淡淡起身,披上外衣向阎帝的宫室走去,一路上曼珠沙华血红色的花瓣漫过了我的脚,地府这片望不到边的血色花丛有灵性的避开了我的衣袂。
阎帝的宫殿灯火通明,他自己没日没夜的加班,还要拖着江采玉一起忙活。我撩开前来阻挡的鬼侍,一手推开阎帝的大门。
阎帝一面忙里偷闲吃点心,一面支使着江采玉整理档,一见我进来,顿时噗的一口喷出茶水,一脸炸毛胡子都挡不住那张通红的老脸。
我转动眼眸,冷冷的看着他。
“小九……”阎帝屁股左右挪动,坐卧不安的抹汗,“最近,最近工作量大,你家小姑娘又能干,我多锻炼锻炼她也是好的嘛……哈哈,哈哈……”
我不搭理他,迳自对江采玉伸出手,“跟我回宫。”
江采玉从海一样的档里伸出小小的脑袋,她看见我立刻开心极了,从高高的书堆上爬了出来。
“小九!”阎帝终於找回来一点身为地府最高统领的威严,呼啦一下站起来,“这女娃是地府的在编人员!在编!地府不是养闲鬼的地方,进来了就要干活!你要把人收进来,要讨通行牌,我屁都没多放一个……如今我抓她做点分内之事,你都要拦着,你让我这个阎帝怎麽当?”
说罢他摆出一副和蔼的姿态,对那有点呆呆的小女娃露出一副诱哄的笑容,可惜这笑容配上他铁青的皮肤和浓黑的胡须效果十分有碍瞻仰,“女娃娃,你不要嫌这里活儿多,我阎帝不是个黑心的。我派给你的都是文墨、文书之类轻省的活儿!你坐下来动动笔杆子就好,不用像其他鬼差一样天天跑腿疲於奔命。我这,也是提前培养培养你嘛!你脑子灵秀,工作态度又兢兢业业(比我那个九弟强多啦),好好干,不愁没有提拔的一天!回头我给天庭说一声,给你封个……”
“江采玉,跟我回宫。”我打断阎帝,把手抬得更高了一些,静静的看着她。
阎帝哀嚎,“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亏咱们六千年前还是一母同胎的十个兄弟,也没见你这麽心疼过我!地府里的鬼差们一天比一天会偷懒,好不容易来个愿意干活的,你还要徇私舞弊……”
江采玉看了看阎帝,又看了看我,最终还是从书堆中爬了出来,拍一拍膝上的白衣,蹬蹬跑来牵住了我的手指。
我弯身抱起她,扭头就走。
“阎帝陛下,我明日一早就来,”她趴在我肩上规规矩矩的跟阎帝招手,“转轮王殿下睡不好,我先去陪他。”
阎帝的咆哮声在我背後追了一路,“小九!!!!你丫都死了几千年了,睡哪门子的觉!哪个鬼是需要睡觉的!?自从这小女娃来後,你倒越过越像人了!!!!!你是鬼!!!!已经死过了!!!!不需要睡觉!!!!也不会过劳死!!!!给我回来干活!!!!!!!!!!!!!!!”
我一甩袖子,砰的关上了阎帝宫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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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不知道,鬼也是有泪的。
江采玉是个快乐的孩子,我很少见她难过的样子。宫里的大鬼小鬼都喜欢亲近她,她心底清澄,无论怎样的龌龊冤屈都不能在心底留下痕迹。可终有一天,我看到了她哭泣的样子。
那一天地府的青色熹微刚刚露出一线,我刚刚回宫就看到江采玉坐在阴阳镜前,呆呆的看着镜子,小小的身子僵在原地,还在微微发抖。
阴阳镜可以看到人世的一切,通行牌还没有发下来,江采玉便常常守在这里看着她的姐姐,一天也不会落下。即使人世的那个人听不见,她一样会柔声细语的对着镜子里的姐姐说话。我便也从镜子里看到过她的姐姐。
那是一个很清丽的姑娘,和江采玉的眉眼有七八分相似,大约十三四的年纪,只是意态和江采玉并不相似,隐隐有一股戾色藏在眸底。地府的时间过得很慢,一切人世悲欢都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不过都似连点点江萍,可是这一对姐妹之间却仿佛从心里长出了千丝万缕的线,透过了阴阳两地紧紧缠在一起,从来不曾淡化。
那边,她姐姐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这边江采玉放不下的惦念,即使死亡也不能消抹的执意。
江采玉每日都固执的守着阴阳镜,她姐姐轻轻扬一扬嘴角,她便能开心一整天,她姐姐伤心掉泪,她便急的在镜子这边不住安抚,用手指不断抚摸着镜子里的人,似乎这样就能消磨掉她姐姐的忧愁。
我看江采玉哭的伤心,便提起衣袍半跪在阴阳镜前,揽着江采玉的肩膀往镜子里看去。
镜子里是一片艳红。
红的石榴灯,红的纱幔,红的座椅,红的绸缎,一泼泼令人发腻的喜气似乎能通过镜面淹过来。镜子里是一处宅子,看这规制,非富即贵,很有些身份,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脸上皆喜气洋洋,来来往往熙攘笑闹。
彼时正值秋日,梧桐叶上积着薄薄的早雪,宅子的瓦檐和砖石被清扫的很乾净,一场盛宴正在主院儿摆的满满当当,所有的窗棂和灯笼上都贴着烫金边的大红双喜字。
显然这府人家有红喜事,正在嫁娶。
虽然是这样的喜事,但是这户人家总是透着些让人不明所以的低沉,或许是被江采玉的情绪感染了,我觉得那院里的天色总显得有些阴沉,云压得很低,似乎马上就要下了雪一样。
主屋里走出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身段特别纤细,穿了一身艳红。一身缎子极好,用的是珠丝锦,打扮的很精心,眼角眉梢的喜气遮都遮不住,嫺静的笑着,很殷勤的招呼前来道贺的女孩们。
我认得这姑娘,她闺名江采茗,是江采玉的异母姐姐。
随後远侧又走出来一个青年妇人,这便是江采玉的继母宋依颜了,她的鬓发高高耸起,从正中央攒了一只纯金打造的缠丝点翠凤钗。天候比较冷,她穿了一身正红的锦袍,襟口滚着浅浅的白狐边,外罩的薄薄绢袍子也是正红的,上面透着清浅的金红色“囍”字,衬她一张脸如同桃花逢春,满满的得偿所愿。
“今儿是姨娘扶正的日子,奴婢们给您道喜了!”一院子的奴婢屈膝,齐刷刷的在宋依颜跟前行拜见主母的大礼,宋依颜抿嘴角,一弯身子坐在了主屋正堂。
“不得叫姨娘!”一个小丫鬟很有眼力劲的笑道,又盈盈拜了一拜,“以後都要改口叫夫人,省的侯爷听了不高兴。侯爷爱重夫人,瞧瞧今日府里这排面儿,侯爷把大半帝都的夫人小姐都请来了呢,咱们都是沾了夫人的光,才能见识到这样的场面,以後,更要尽心尽力伺候夫人和小姐!”
宋依颜面上的喜色怎麽都遮掩不住,举着帕子直掩嘴儿笑,头上的凤钗珠子在额前悠悠晃荡,她喜不自胜的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正红衣裙,叹道,“熬了这许久,可算是苦尽甘来了。你们都是懂事的,也熟悉府里规矩,只要尽心理家,伺候好了小姐,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正说着江烨也进来,很配合的穿了一身红色蟒袍,宋依颜一见他就含笑起身,挽着丈夫的手在正堂坐下,温柔的将头靠在他肩上,“侯爷,今天这麽大喜的日子,我怎麽这麽想哭呢?”
江烨含笑拍拍她的手,“前些年给爹守孝,累着你管家,却又不能给你个正经名分,委屈你了。如今,好歹都补齐了给你,你心里酸楚也是有的。”他很温柔的对妻子一笑,“多麽高兴的日子,你快笑一个给女儿看才好。”
宋依颜给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小小打了江烨肩膀一下,这才坐正身子,“侯爷,尽管爹娘生前对我有些误会苛待,可他们毕竟是你的生身父母,妾是从打心里孝敬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咱们府里虽说袭了江老侯爷的爵,可韩家的祖宗也不能忘。妾把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牌位也挪到江家祠堂里面了,咱们做儿女的,逢年过节的也应当一并孝敬才是。”
江烨显然很感动,连连说好,众人也都赞夫人贤慧心细。宋依颜低头一笑,抿了抿唇,越发柔软的向江烨依靠过去,“这样大喜的日子,咱们怎麽也该给爹娘磕个头,我刚刚让茗儿换了衣服、也准备了香案果子,侯爷……”
她怯怯的看了一眼江烨,似乎有些犹豫的,“就是大小姐那里,我遣了几个丫头去请,她却不回话也不出门儿。妾知道大小姐和我不亲近,但我如今也是她的嫡母,心里拿她是当自己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比茗儿也不差什麽。她如今封了县主,又是侯爷的嫡长女,妾身这样的喜事,断断不敢惊扰大小姐……只是,这会儿毕竟要给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牌位磕头,两位老人家生前最疼她,她却不来,这……”
说罢红了眼睛,睫毛下透出一丝丝的委屈,却仿佛硬是咽了下去似的。
立刻就有丫头低声埋怨大小姐不懂事,在夫人扶正的大喜日子也不出现,摆明了就是不给夫人和侯爷脸面。
江烨果然发怒,手掌狠狠一拍乌木桌面,指着屋边角的丫头怒斥,“去把大小姐叫来!这样的日子,她窝在自己的屋里,不出来给夫人贺喜、帮着茗儿操持席面也就罢了,连礼都不知道过来行一个,真是半点孝心也没有!”
那小丫头被江烨的呵斥吓得一缩身子,咬了咬嘴唇,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惊叫了一声,“大小姐!”
正屋的檀香帘子被猛然打起来,秋色并着寒霜从屋外哗啦啦一把卷入温暖的内室,屋外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浓重的阴寒冲淡了一室浓艳的喜色,让人骤然骨子一冷。
檀木帘子被一只纤细的手高高举起,然後拽向一边,砰地一声摔在乌木门槛上,门帘上缀着应景的红玛瑙坠角,急雨一般的碰撞碎响。
江采玉的姐姐江采衣站在门口,面无表情。这姑娘一身单薄白衣,素的比隆冬的雪原还更荒凉,长发轻轻用了一根素面白玉簪不经心的挽起,发梢上还带着深秋的轻霜薄冰。
江采玉的手抓在我的臂上,紧的指关节都发白了。
江烨看到江采衣这表情德性,气得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孽障!你知不知道这是什麽日子?是爹爹大喜,你姨娘扶正的日子!你穿一身白丧衣过来给依颜磕头,存的是什麽心?”
宋依颜连忙站起来扶住江烨,一手在他胸口轻轻抚摸,“侯爷别气,大小姐性子狷介,侯爷慢慢劝导也就是了,妾身不介意的。”说罢转向江采衣,一双水眸楚楚动人,“大小姐,今儿个毕竟要给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牌位磕头,他们二位生前最疼你,这礼数不能不行,你还是快去换了衣衫,和茗儿一起来行礼吧。”
江采衣微挑嘴角,低头挽着腕口的白袖,“说得好听,给二老磕头?垫子往地上一摆,你坐在堂上,我岂不是连你也一起拜了?姨娘这算盘怕是打了好几天吧?孝敬祖父祖母是假,逼着我给你磕头才是真的!”
江烨暴怒,登时就站起来,“目中无人的东西!来人,给我把她按住,给夫人行礼!”
江采衣冷笑一声,骤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尖锐的匕首,高高举起。
宋依颜和江采茗都惊叫一声,宋依颜吓得浑身发颤,拉着女儿躲在江烨背後,粉唇发颤,“大小姐,你,你要干什麽?”
江采衣紧紧握着匕首刀柄,紧的手背都泛起了青色。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举着匕首的姿势看起来吓人,实际上毫无威慑力。江烨武将出身,自然不把这一点花架子放在眼里,整个人护在宋依颜和江采茗身前,脸色铁青,“大逆不道!几年没有好好教训你,性子竟然恶成这样,你想在爹和夫人大喜之日行凶不成!”
江采衣惨然一笑,刀尖反射着室外一地寒瑟的秋光,“大喜之日?是啊,辛酉正阳秋月,十月初三,据说是宜嫁娶的日子。可你们记不记得,两年之前的今天,正是我妹妹的忌日!”
我一凛,怀里的江采玉骤然绷紧了身子,她哭着,爬在阴阳镜前,轻轻抚摸她姐姐的脸颊。
江烨的侯府张灯结彩,满庭红烛,人人笑颜开,却没有人看到江采衣的屋里那一室惨然焚烧的白蜡和香烛。她从午夜时分就为死去的妹妹烧着白蜡,从星夜烧到了月明,她抱着江采玉曾经穿过的小的衣衫倚在窗前,整整一夜,熬红了眼睛,却在天明时分等到了继母被扶正的消息。
深秋的风声低低的擦着黄梨木窗棂过去,刮过几片枯旧的树叶积着冰水堆在门槛下面,冷而枯涩。
白日的蜡烛熄灭的时候,江采衣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纯白的衣裙,单凉而冰冷,披在她纤细的背脊上,似乎从骨缝里都透出了寒凉。
她就踏着一地的落叶迎风走向满堂红灯的艳丽喜堂,犹如一片冷冷的雪飘进了那一片虚无的喜庆之中。
“放肆!”江烨怒喝。江采衣不肯向宋依颜行礼事小,自己的长女居然胆敢在自己的大喜之日让他颜面全无,才是彻底激怒江烨的根本。
“我不指望你记得,也不指望你难过。”江采衣淡淡一笑,尖锐的刀锋缓缓移向自己雪白的手腕,轻轻割出了一道鲜红的血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不过如此。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祭奠,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侯爷你一件事。”
坚硬的刀尖深深紮入的皮肉之中,鲜血顺着江采衣的手臂蜿蜒流下。满堂人惊叫出声,旁边的婆子尖声嘶叫,“快!快拦住大小姐,别让她伤人!”
“我不是来行凶的,也不会伤人。”江采衣笑一笑,举起满是血水的手腕,“江侯爷,今日这个头,我是不会磕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江采衣跪天地,跪父母,但我不跪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江采衣这条命有一半是侯爷你给的,今日我还给你!”
“谁也不许过来!”江采衣直指刀锋,厉声喝住前来抓她的婆子丫鬟们,一线奔涌的血水掩着她的白裙子蜿蜒下地,迅速聚集了一滩,喜气洋洋的喜堂顿时乱作一团。
“今日,就让我流完身上一半的血,从此以後,我江采衣再也不欠你江烨任何东西!”
她猛然将匕首摔下地,握着双拳转身向堂外走去,一地鲜血站在鞋跟上,一步一印的苍凉,她的衣袖已经全部被染成了红色,像是一只鲜血淋漓的翅膀。
喜堂上的人皆呆滞住,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宋依颜抖抖索索的靠在江烨肩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江采玉的姐姐就这样鲜血淋漓的跨出了喜堂,她失血失的唇色惨白,独自在渗骨的秋风中行走,她找到了一棵凋敝的柳树,靠在树干下蜷起了身子。艳丽的红影从喜堂里面透出来,鬼魅一般追在她的背後,像是在招展嘲笑。
她这一番动作并没有阻止江烨和宋依颜的婚事,不久之後,隐隐的喜乐终究还是从主堂传了出来,丝竹唢呐,琵琶调弦,欢腾腾的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江采衣的刀,江采衣的血,并没有冲淡这分喜气一点点。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谁还记得你呢,我的小玉儿。”江采衣从怀里抽出了江采玉生前的小裙子,将脸蛋轻轻贴了上去小声呢喃,闭上了眼睛。
“玉儿,姐姐什麽时候才能再见你一面?回首百年去,那时间太长太长了,姐姐等不及了,我现在就来找你好不好?玉儿,我现在就去看你吧……”
江采玉跪在阴阳镜前,哭的撕心裂肺,我将她抱在怀里,手腕都被她抓得生疼。
“我怎麽就这样死了?”她哭着问我,“如果能多陪姐姐一天就好了,如果能再多活一天就好了……”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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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玉哭累了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半跪在转轮宫冰冷的地板上拥着她小小的身体,抬头看向对面巨大的阴阳镜。阴阳镜里,江采衣的手腕鲜血已经乾涸,她躺在柳树下,一片一片的秋叶伴着深冷的露水落在她的裙子上。
宫门外鬼侍小声说,“殿下,无间王求见。”
我站起身,将江采玉放在寝殿的床上,她似乎没有察觉我的离去,偏了偏头埋在被褥间继续睡着。我举起袖子轻轻擦乾她脸颊上的泪珠,也没有惊动她。
无间王是地府排行第十的阎君——无间地狱的王。他个性疲懒,几乎不踏出无间宫,每天钻在里面研究些令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九哥。”
无间王喊我。他站在转轮宫的檐牙下,黄铜的檐角把他的侧面映的微微发青。一身月白色的绸袍,拖着长长的衣袂,浮云一样搭在漫展的彼岸花上。
我坐下,泡了一壶茶给他。
无间王眨了眨眼睛,伸出十根白骨似的手指拖过茶杯,嗅了嗅,舔一口,有点不敢置信,“九哥,你泡茶给我?”天下红雨还是咋地?
我嗯了一声,“你的宫里还有哪些无间狱?”
无间狱,是专属於无间宫的鬼狱,一旦进入无间狱,便永世不能解脱,只有罪大恶极的魂体才会被关进去,比炼狱更加可怕。
炼狱中的酷刑有火焚、油烹等等,无间狱的刑罚没有那麽疼,但是比那要痛苦的多。因为,无间狱没有尽头。
一座没有尽头的苦狱,连时间都是无休无止的,时间轴线在无间狱中是一个闭合的圆,即使山无棱天地合,无间狱也没有边沿。轻易不会有魂体进入那个地方,所以,无间王算是十殿阎君里面最清闲的一个。
无间王眨了眨眼,“现在有雪狱,活棺狱和深井狱。”
他向我解释了一番。
雪狱。入狱的魂体将在一片无穷无尽的雪原上行走,身边只有飘扬的雪花和一望无际的雪原,深刻及膝,雪原没有起伏,没有变化,只有永无至今的空白和冰冷,他永生永世也走不出这个雪原。
活棺狱。魂体被封在一个狭小窒闷的棺木中,犹如人被活活塞入棺材,埋进地底。那里闷热逼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每呼吸一口就是湿臭污浊的空气,魂体被永生永世处在窒息边缘。
深井狱。那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枯井,只有缝隙那麽狭窄。魂体被抛进去,挨着身体只有滑腻潮湿的井壁,周围黑洞洞一片,人在枯井中不停的下坠,下坠,没有止境的下坠。这井没有底,没有天,没有光亮,没有声音。
所有进入无间狱的魂体,都不能疯,他们将始终在清醒中接受折磨。
在雪原、活棺和下坠的深井中,这些魂体将会意识到一件令人惊恐无比的事情————无尽。痛苦不可怕,可怕的是,痛苦没有尽头。
我托着下巴,看了看舔茶的无间王,“留一间深井狱给我。”
无间王直起身子,“九哥,你打算把谁关进去?”
我打开膝上的生死簿,指尖点向其中的一个名字。
“柔莹?”无间王咕哝,“哥……这个魂体虽然罪孽深重,可是还不到进无间狱的程度啊,炼狱就差不多了吧?这事儿,你得去找三哥……”
我按住无间王白骨一样的手指,微微收紧,对他露出一个浅笑,“无间,我要把这个人关进深井狱,你现在只回答我,可以,或者不可以。”
无间王咕哝,“如果不可以呢?”
我舒展背脊靠向冰冷的椅背,“不可以,就当我没有求过你。”
无间王抖了一抖,白骨手指抓着青玉桌面点点点点点点点,“九哥,你简直就是地府里的霸王。虽然大哥是阎帝,可你才是真正让人害怕的那一个。你管着转轮宫,所有人的生死轮回都捏在你手心里。我们虽然是鬼,可万一哪天要大判轮回,我们个个儿都是你手里的蝼蚁,连大哥也逃不过。你不讲情面又爱记仇,谁惹了你,真特麽八辈子没烧好香。”
“……”
“行吧行吧,等这个柔莹死了,就直接送来无间地狱,”无间王摊手,“虽然这事儿违规,但是咱们阴曹地府的也没人来查,你要让谁永死不得超生,谁还能说个不字?”
我嗯了一声,将茶壶提起来给无间王斟茶。
无间王,“九哥你别再给我倒茶了,你的茶喝的越多我心里就越慌,老觉得要给你跑腿办事……还不是什麽好事。今儿这茶喝完了没?喝完了小弟要告退了,我回去给自己点个蜡。”
我点头,“走吧。”
无间王刚起身,转轮宫寝宫的骤然大开,几个鬼侍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大喊,“转轮王殿下!出事了!江采玉,江采玉……”
我霍的站起身,一股不祥的预感充斥全身,只觉得心口一阵闷闷裂痛,猛地抓紧了身侧的把手才能稳住身形。
“怎麽?”
鬼侍哭叫,“江采玉趁殿下不在,偷偷跳进转轮池,再投虫胎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太大意了,江采玉那般挂心她的姐姐,怎麽可能睡的着?她为了支开我,装作哭倒熟睡,趁我约见无间王的时候偷偷溜去转轮池,变成萤火虫回到江采衣的身边!
江采玉还没有通行牌,这是她最後一世,她的魂体太弱太弱,这一世身死之後,她将烟消云散!
“殿下,”鬼侍颤抖着抬头看向我,“江采玉说……”
我举手打断鬼侍,“我知道她要说什麽。”
她说过,在等待通行牌的时候说过,在一次一次死亡的时候说过。
“殿下,我答应过姐姐,会在她需要的时候赶去陪伴她。即使没有通行牌,即使要一遍一遍的死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
她静静的说,“我不怕死亡,不怕魂散,我只怕,去的太晚。”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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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感觉从指尖一寸寸蔓延至全身,我抬头看向地府青灰色的天空。地府的天并不是真正的天空,而是烟雾聚成的迷障。
“叫黑白无常来。”我眯了一下眼睛,吩咐无间王。
“九哥……”无间王舔了舔嘴巴,屁股粘在凳子上不肯走,“九哥,你想干啥?万一大哥知道————”
我转头看向无间王,大概我的脸色极其可怕,无间王最後一个字硬是含在嘴巴里没敢吐出来。跳起来去找黑白无常了。
“去取我的衣服,”我吩咐鬼侍,一步不停的朝转轮宫门外走,几百年,我很少踏出这个宫门,足下的鲜红花朵在衣裾边刮擦。
鬼侍捧着我的长袍绶带,追在身侧问,“殿下,您去找阎帝陛下麽?”
找阎帝有什麽用?这种事情他绝然不肯出头的,更何况,他根本没有办法。我拽过长袍一下披上身,沉沉冷笑,“去开黄泉门,我要逆行黄泉道,直接去人间。”
鬼侍讶然,“殿下!你已经几千年没有去过人间了!还要逆行黄泉,您……”他知道阻止不了我,只好对着赶来的黑白无常嚷嚷,“今天的魂儿都先别勾了!停一停,服侍好殿下是正经!”
黑白无常扛着勾魂勾,轻飘飘的跟在我背後。
黄泉道很长,湿漉漉的青苔长在泥黄色的甬道壁上,又湿又冷,地面上的黑色石砖冷硬而森幽,踏上去有着轻柔绵长的回响。
黄泉尽头,是地府和人间的界限,我伸出手去发力,轰然打开了那一道十丈之高,恍若青山铁壁一般的古铜大门。
铜门吱吱呀呀打开,我眯起眼,用手指挡住炽热的光线,人间的气味和温度和着阳光扑面而来。
黑白无常和我都是鬼,世人肉眼凡胎,看不见我们的身形,我们自然可以自由来回。人间的土木砖石于我而言根本不是障碍,我直接带着黑白无常来到了江家府邸。
江府上上下下贴着的大红喜字在夜色里盈盈闪耀,冰凉的屋檐角结了轻霜,把红色的石榴纱灯敷上了层薄薄冰绒。檐角下挂着个桃木鸟笼子,里面睡着的鹦鹉陡然一个激灵,瞪着黑豆豆的小眼睛冲我们尖声嘶叫。
“这鸟儿今日怎的这般闹人。”一个丫鬟来用竹竿子挑下鸟笼,拉了油盖布盖住,“晚上是侯爷和夫人洞房花烛的大喜时辰,它叫成这样,真是渗人的慌。”
另一个丫鬟缩了缩肩膀,小声,“谁知道呢?大小姐割了手腕,刚刚醒来就被侯爷关到祠堂去了,那柳树下头血糊糊的一片,也不知道大小姐流了多少血,真让人心里发怵!这鸟该不会是报丧吧?!”
“别胡说!”拿鸟的丫鬟冷斥,自己也被吓得一个冷战,抱着鸟笼,两人窜去温暖的屋子里喝茶去了。
江家祠堂。
秋霜落在祠堂外的木阶上,幽幽的檀香从焚炉散出来,我提起袍角,走了进去。
江采玉伸出双臂从背後搂着她的姐姐。
自然,江采衣是看不到自己妹妹的,江采玉此时只是黏在她背後的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但我能够看到江采玉的魂貌。
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臂犹如两片虚无的翅膀,从背後拥抱着江采衣。她依恋的将小脸蛋埋在姐姐背脊的白衣上,一颗一颗掉着眼泪。
江采衣手腕的血迹已干,被血染红的衣袖变成了褐色,她直直坐着,仰头看着祠堂上供奉的几尊牌位。牌位尺把高,绿色嵌边,用的是贵重的红檀木,牌位中央金漆填涂的字迹在灯火下粼粼闪耀。
她的目光从祖父、祖母的牌位上缓缓掠过,在翠秀的牌位上深深停伫了一会儿,然後,就定在了江采玉的牌位上。江采玉夭折的早,牌位也小,只有别的牌位一半儿大,很不起眼的供在江家众人的牌位後头。
江采衣起身磕了一个头,然後将妹妹的牌位拿在怀里。江采玉的牌位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积了些灰,她抱在怀里细细擦拭,犹如爱抚妹妹的皮肤。江府酒色酣然,灯影烛火里,天犹寒,水犹寒。
擦到一半,江采茗就走了进来。她如今是江府最受宠的嫡二小姐,父亲关爱、母亲宠溺,富有才名,善名远播,前程灿若锦绣,又是最青涩秀丽的年华,举手投足都透着娇柔。
“姐姐,”江采茗绵绵的对江采衣打了个招呼,她胆子小,喜堂上被江采衣吓了一跳,这会儿还有点畏缩。可是一想到江采衣在父母的大好日子闹事,江采茗又恨极了她,语调深处透出丝丝冷意。
身後的婆子捧着茶果贡品,硬邦邦开口,“大小姐,夫人来吩咐二小姐来给老太爷和老太太上香的!我们二小姐今日可是忙了整整一天,到这会儿都没的歇呢。如今侯爷升了爵,府里头的大小杂事多,一应都压在夫人和二小姐肩上,忙也忙不过来。大小姐如果没有这份孝心,就麻烦挪一挪,不要挡着我们二小姐给太爷和太太上供奉。”
说的江采茗万般委屈的模样。
偌大的一个侯爵府,女孩儿们早就应该跟着夫人太太们当家理事,如此日後才好说一门好亲,更何况是江采衣这样正经的嫡出长女。然而,宋依颜一手把持侯府内务,江采衣别说出门交际、打理家务,连一般的祭祀、宴席都没有她出席的份。按说她也十三四了,正该考虑一门好亲事,嫁妆也该由官中早早备下,帝都里那些讲究的人家,女孩儿们定亲的庚帖都已经换过了。
然而江采衣就如同一朵被埋在侯府深院儿里头的花,宋依颜似乎是忘了这个人似的,一两银子的嫁妆也没有备下,一径装傻。这年头父母不吭声,女孩儿们没法自行嫁娶,宋依颜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江采衣的花期拖过去。
就这样,她还时不时的跟江烨委屈一把,说江采衣疲懒,府里杂务都落到自己和江采茗的头上,多亏茗儿懂事,家里才这般井井有条。江烨和同僚们说起来,也总是感叹小女儿如何懂事能干。
然而江采衣根本不在乎这些,她不想嫁人,婆子和宋依颜的这些话也根本伤不到她。她抬起细细的睫毛扫了一眼江采茗,抱着江采玉的牌位退到了视窗。
秋天冷了,婆子端进来了炭火盆,幽幽的橘色火球聚在银丝炭里,祠堂顿时就暖和了些许。
江采衣不吭声,迳自取了一杯茶水捂在手心里,退到门边,安静的看着江采茗给江家牌位上香。
炭盆静静的烧着,偶尔爆出几声火花,合着烟灰火星散开。
“天太冷了,去把门窗关上吧。”江采衣搭下睫毛,淡淡吩咐了婆子一声。
婆子嘴一撇,刚想说什麽,就被江采衣一句话堵了回去,“你不怕二小姐着凉麽?”
虽然讨厌这个幽魂似的大小姐,可是婆子也确实害怕冷着了江采茗,於是吊着脸去关严实了门窗。
江采茗点好了香,满屋子都是檀香浓烈的味道,她面向牌位盈盈跪倒,“江家先祖在上,今日是我爹和我娘大喜之日,珠联璧合,富贵吉祥,还望先祖保佑,让爹娘一生琴瑟和鸣、并蒂荣华、幸福美满。”
江采衣静静坐在原地,似乎并没有什麽声响,也没有干扰江采茗。然而黑无常在我耳畔轻叫一声,“不好,这姑娘要造杀孽!”
江采衣举着茶杯的手悄悄停在了炭火盆的上方。
手腕微微倾斜,那杯茶水就静静浇在了燃烧的炭火上。炭火在湿气中熄灭,散出丝丝白烟,立刻就被祠堂里的檀香味包裹住。
江采衣看着密闭的门窗,嘴角挑起一个冰凉的笑容。
湿煤封火、炭火燃烧不充分时,便会产生毒气。这毒气难溶于水,无色无味,中毒的人往往没有知觉,甚至出现了严重的不适症状也不明白是什麽原因。而当人意识到中毒时,往往为时晚矣。炭毒会使大脑最先受到麻痹,使中毒的人瘫倒在地,无法逃跑。如果此时不能开窗通风,等到口唇发乌,鼻腔流血,便再也没得救了。
大冷天,有不少在屋里取暖的人都死於湿炭炉子,江采衣也不知打哪里知道的这法子,显然是打算和江采茗同归於尽在这祠堂里。
江采玉急的拼命去抱她姐姐的手,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萤火虫,根本没有力气。就算声嘶力竭的喊,江采衣也听不见。
“姐姐!”江采玉的魂体嘶声大叫,“姐姐!你不能造杀孽!杀了她,你会进炼狱的!姐姐!姐姐!姐姐!”
江采衣听不见,定定盯着熄灭的炭火,眸中寒光粼粼。
江采玉抬起头,猛然发现我站在祠堂里,登时找到了救星一般扑过来,揪住我的衣角,“转轮王殿下!求求你救救我姐姐!让她停手啊!”
我看了一眼黑无常,他扬袖刮起一阵阴风,立刻吹开了紧闭的门窗,“砰”的一声,铁梢狠狠撞在黄梨木花窗上。
秋风卷着落叶吹进来,吹散了有毒的空气。
小萤火虫急的飞过去,在江采衣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江采衣这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在寒风中冷冷看了一眼江采茗,转身离开了。
江采衣经过我身侧,我伸手,将她腕上的江采玉拢到了自己手心里。小小的萤火虫在我掌心翕张着翅膀,颤巍巍的小心抖动着触须。
我将她带去一处温泉边上,这里很暖和,让她不至於在秋风中冻死。泉边有一丛百合,我弯下腰,将她轻轻放在湿漉漉的花瓣上。
百合在绿叶丛中怒放,粉紫色的瓣叶卷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我苍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丝绒般光滑的花瓣。
江采玉怯怯的蜷在花瓣中央,仰头看向我。
我没有责备她,半句也不愿意,双手拢好花瓣,柔声劝道,“好好保重这一世,泉边暖和,黑白无常会在这里看顾你。”
小小的萤火虫用它的触角安抚的摸了摸我的指腹,江采玉小声问我,“转轮王殿下,你要去哪里?”
我微笑,指头点点萤火虫的小脑袋,“天庭。”
******
天庭是阎帝常去的地方,但是我从来也没有去过。
阎帝逢年过节就要去跟西王母喝喝茶,给玉帝提点地府的土特产什麽的,无非就是想多给地府的大小鬼差们讨些福利。但是他堂堂一个地府之君,总是压抑着自己的坏脾气和天庭的大神小神们打点周旋,我不愿看见他这幅样子。
一天一地,地府并不比天庭卑微,天高九万里,地深十万里,同样广博无限,只不过天庭的人总喜欢以尊上自封,眼高於顶罢了。
我独自走上天宫的白玉桥,来到南斗六星的第一宫,天府宫。
天府宫门口的灯柱上静静燃烧着着玉皇大帝钦赐的长明莲灯,我伸出手去,苍白的指腹在莲灯的琉璃花瓣上虚虚抚摸了一下。
天府宫主人司命星君停在宫门口不怀好意的对我笑道,“哎呀,快让我看看,这莫非就是神龙不见首尾的地府转轮王?”
我扬眉看向他,深黑色的衣角拖在天庭地面漫起的蒙蒙白雾上,漆黑发丝顺着耳际流泉一样垂下胸前。司命星君呼吸窒了一窒,缓缓围着我转了一圈。
他的眸子里露出一点敌意,但嘴角的笑容没有半分异样,嘴里啧啧有声,“真没想到,转轮王竟然有如此风致。地府的十殿阎君个个丑的惊天动地,搞了半天,你们十个兄弟的美貌全长你一人身上了。……哟,天庭美人多,除了紫微大帝,再没人有你这样的绝色,怪不得青瑶仙子为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憔悴得不成人形,连修为都快耗没了!”
青瑶仙子?我挑了挑眉,“不认识。”
司命星君从鼻子哼出冷嗤,“真冷的心。人家青瑶仙子可是西王母最宠爱的小女儿,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了你的容貌,连连央着王母要嫁给你,结果,你连一面都不见!害得她至今茶饭不思,实在是孽缘!”
“不见即是无缘,又谈何孽缘?”我勾起嘴角,“莫不是星君心里爱慕青瑶仙子,对本王心生嫉恨?”
司命星君狠狠咬紧了牙,表情狰狞起来,忽而想到了什麽,又放松了肩膀,“转轮王可是说笑了。对了,你从来不上天宫,此番前来,不会只是来我的天府宫转转罢?”他冷笑,“怎麽,地府空气不好?或者,你有求於我?”
他一脸等着为难我的表情。
天庭的人已经惯于为难阎帝,在他们眼中,地府的神不算是神,不过是为天庭打杂的人罢了。原来几千年来,他们就是如此轻薄的对待我大哥。
我走近,在司命星君惊艳又嫉恨的目光中一点点启唇,“南斗六星,你是排行第一的司命星君,司天命、司魂命,负责看守聚魂丹。”
聚魂丹,是能够为魂体加注灵力的神丹,极为珍贵,正是天府宫的镇宫之宝。
我缓缓的说,“我要聚魂丹。”
司命星君愣了愣,然後仰头大笑,笑的几乎蹲到底上去。
“聚魂丹!”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你居然敢问我要聚魂丹!聚魂丹乃是仙祖骨肉所化,老君呕心沥血炼成的神丹!六千年生珠聚,六千年熬炼,足足一万二千年才得了这麽一颗,你居然这麽空口白牙的问我索要?!你凭什麽认为我会给你?!”
“我说的是‘要’,而不是‘求’,”我的手缓缓伸出衣袖,“‘要’的意思是,你允便给我,不允,我便自己去取。”
司命星君有丝紧张的咽了咽喉咙,眼珠子紧紧盯着我的指头。
而我只是伸手至额前,轻轻掠了掠头发,抬脚便往天府宫内走去。
“站住!”司命星君一把抽出腰间的星剑拦住我,抵着我的咽喉,“转轮王!这里是天庭!岂容你一个地府王放肆!你若敢踏上一步————”
“你来试试,本王敢不敢?”我柔声问。
司命星君见我手中空空,没有任何武器,心里定了些许。或许他认为我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天庭的神将何其多,我孤身一人,必然不敢在天庭动武,再退一步说,如果我真的动武,就是挑起天庭和地府的争端,这事可就闹大了。
然而,他也不敢贸然攻击我。我常年呆在地府,和天庭没有任何交集,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动起手来是个什麽境况。
我的脚步不停,司命星君却明显犹豫了起来,剑尖抵着我的喉咙,脚步却一直被我逼的後退。
原来,天庭星君的胆魄不过如此。
我静静的挽起袖口,露出苍白的两只手,指尖扣着指尖,“让开。”
司命星君咬牙,眼底一片惊疑不定,“你若再进一步,就恕我不客气!”
“我本来也没有阎帝那般客气,”我偏头微笑看着司命星君,“你没把握和我动手麽?何必犹豫,试试便有答案。”
说罢,我腾身而起,猛然向司命星君抓去!
……
厉风挟裹着寒意劈面直呼而来,我的黑发在上空散开,指尖切开一丝寒冽的风刃直撕向司命星君的喉咙!
司命星君大惊,万万没想到我一动手就要出杀招,大喝一声举起巨大的星剑反击,直冲我面门横劈过来,剑气如白练闪电,毫不留情。
我轻轻闪身,任他剑气擦着鼻尖呼啸而过,避了开去。
司命星君的武力极强,如此发力的一劈,用了他十成的修为,我背後的宫柱和门庭轰然碎了一地。
“……”
司命星君喘着气,头顶的玉环都在用力中炸裂了,他扶剑颤巍巍的看向我的背後,面色死一般苍白。
我弯起眼眸,理了理被剑气吹乱的额发,对他微笑,“星君好大脾气,本王可不喜欢这样动刀动枪。”
“转轮王!”他怒吼一声,扔下星剑,奔去我背後捧起一地碎裂的琉璃渣。
他手中是被剑气斩裂的,玉帝钦赐的琉璃莲灯。
“真可惜。”我凉凉站在一旁,“本王记得,这莲灯是玉帝钦赐给星君的,镇魂镇命镇六星,就是薄了点,剑气一斩,便碎了。”
司命星君浑身发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
我轻缓一笑,“损毁天庭宝物,星君最少也要被判个逐出天庭,下凡历劫之罪。投胎轮回之时,本王在转轮宫等着你。”
“……”
远处天机宫门打开,南斗六星中排行最小的上生星君慌慌忙忙跑出来,看着一片狼藉,顿了顿足,恨铁不成钢的扳住司命星君的肩头,“大哥!你怎麽惹上了他!”
上生星君又急又气,眼泪都止不住了,“哥哥,你性格暴烈,从来都不听我的劝!青瑶仙子托西王母向地府求亲之时,你提着剑就要去地府找麻烦,那时我是怎麽劝你的?别看阎帝在天庭一副没脾气的样,他九弟可不好惹!转轮王不上天庭,也没人知道他生的什麽样,可是大哥,他是转轮王!掌管生死轮回的鬼!咱们是仙人,虽说寿数和福报很长,可终究有个尽头,咱们总有再入轮回的一天。万一哪天犯了错,等不到寿数完结就要去投胎,一旦入了轮回,可就死死捏在转轮王手心儿里!”
“你还和转轮王动手?哥哥你知不知道,仙会死,鬼却是不会死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寿命!你们一旦动起手,他就算被砍掉一百次头,依旧没有半丝损伤,拍拍衣服照旧回地府!你不一定永远是司命星君,他却永远都是转轮王,他一指头点下来,让你次次投个畜生胎,你可怎麽办!”
“那,那……”司命星君欲哭无泪的看着上生星君,“现在怎麽办?”
“什麽怎麽办?”上生星君急的跺脚,恨不得把司命星君肩膀摇散了,“当然是他要什麽,给他什麽啊!”
说罢,上升星君起身对我深深一拱,“转轮王……”
“殿下。”
“啊?”上生星君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向我。
“叫我殿下,”我抱着双臂淡淡看向他们兄弟二人,“我的神位虽在地府,但我是王位。帝位称陛下,王位称殿下,而你们星君,充其量不过被叫一声大人罢了,你们唤我大哥时不加尊位,那是我大哥有度量。我方才说了,我可没有阎帝那般客气。”
上生星君扯起司命星君毫不犹豫的弯身行礼,“是是是,殿下!转轮王殿下!我们这就取聚魂丹来。”
我嗯了一声,淡淡的垂下眼睫。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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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聚魂丹和江采玉回到了地府。
聚魂丹定住了江采玉的魂魄,她感激又有点怯怯的盯着我,手指抓在我的衣袖上,似乎是想要感谢,却又为自己的任性愧疚,说不出口。
我并没有责备她,只是摸了摸江采玉的头顶,“下次,不要这样了。”
江采玉的手指捉上来,忽然就扑进了我的怀里,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热烈,她的脸颊,她的触感都紧紧贴在我的颈侧,我莫名就从心底里浮上一层细细的,带着痛楚的喜悦。
“殿下,”她在我怀里闷闷出声,犹豫了很久,抬头看我,“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
“嗯,说吧。”
“我想投生做人,”她拽着我的领口,细细弱弱的露出一个向往的微笑。
“殿下,如果可以,我想再做一回人。我想要人的手臂和皮肤,”她的嗓音里含了泪意,“哪怕只有一世也好,我想再抱姐姐一次,我想再碰她一下。行吗?”
我的手指虚虚抚过她的脸颊,“你和她之间,情深缘浅,就算再度入世,你们的缘分也只有一触一面,你可愿意?”
她绽开一个喜悦的笑。
“好的,我等着!哪怕只有一辈子,哪怕只有一触一面,我等着。”
我点头,放下她,转身去找阎帝。
阎帝正在奈何桥边,冲一个可怜的魂体发脾气,满脸青红,头发冲天竖起。
“现在的魂体怎麽了!?死都死了还要造孽!我们这里是阴曹地府,不是旅游胜地!你们一个个的在奈何桥上乱写乱画,素质何在!看看我的奈何桥!几万年的文物了,居然被你刻了个‘***到此一游’!游你妹啊游!能不能好好投胎了还!”
那魂体吓得直抖,手忙脚乱的想抹去刻画在奈何桥玉石上的痕迹。
“抹!抹得掉嘛你?!”阎帝咆哮,“麻溜给你家人托梦!给我们地府烧钱来陪!烧不够就别想投胎,留在地府干活!三弟的炼狱里头还缺一个搬柴烧油的!”
骂完怒火依旧不减,冲着吓傻的魂体吼,“愣着干嘛!还不去托梦!”
那魂体火烧屁股般跳起来跑了。
阎帝一屁股坐在奈何桥边,呼哧呼哧气得直喘,“这阎帝当的!我他妈还能更倒楣一点吗?”
“能。”白无常伸过一只脑袋来,在阎帝耳边咕叽,“那啥,转轮王殿下说,他要请一百年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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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帝瞪人的样子很吓人,可是吓谁都吓不到我。
阎帝看着我递上来的申请,从牙缝里一个一个的挤字儿,“年假、事假、丧假、病假……啊呸!你一个鬼还请病假?!还请一百年?!你去人间不打算回来了啊这是?!不准!”
他啪的一声阖上我的假期申请。
“你最好再仔细算算,”我冷笑,靠在阎帝的桌子边,“年假按每年10天算,我这几千年积累了多少天?请一百年是怕你接受不了,我的最低要求罢了。转轮宫的事务我带到人间处理,其他事我一概不管。”
无间王搬着凳子来看热闹。
“这是怠工!”阎帝吼。
“这是规定。”我温柔轻语,“地府条例说的明明白白,任何人不得剥夺他人休息的权利,喏,在这儿写着呢,上面还有你亲笔题字。”
阎帝欲哭无泪,恨不得一把揉碎那张休假条例说明,“好我的九弟,你这一休假,我怎麽办?哥哥已经好累了,你再撂挑子,我会好想死……看在我是你亲身哥哥的份上……”他打亲情牌。
“你是鬼,死不了。”我用他的话堵他。
“死不了才痛苦啊!”阎帝站起来紧紧抓着我的手,“小九,小九你别走,我跟天庭说了,咱们马上就要涨工资,今年春节还有福利!”
我挑起眉毛,“什麽福利?”
“每人两箱鲜榨果汁————”
我拍拍阎帝的肩膀,扭头就走。
“别走啊小九!”阎帝在背後撕着嗓子喊,“留下来加班,不光有鲜榨果汁,以後中秋节发月饼端午节发粽子植树节还发树苗————”
德性,活该穷鬼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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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汴梁,重阳。
真是一个好时节,乌黑瓦檐下满地菊花灼灼,潮湿而温暖。汴梁是大周南部最美的城市,临水临江临湖半环山,伴着明亮的阳光绽开了一城的灿烂金秋色。
半湖烟雨,朝霞聚成了浮光,正是郊游踏青的好时节,画船开,水浮花,街面上游人熙熙攘攘,不时有奔跑的孩童挨着大人们的腰侧嘻嘻哈哈奔跑而过。
小小的孩子正是粉嫩而可爱的时候,玉水青色的衣裙,细软头发结成了鬟髻被银链箍住,一小颗银制梅花铃缀在脑後,叮叮作响。
“小姐!慢点啊小姐————”孩子身後远远追着家仆,老仆人腿脚不好,吃力跟在活泼的孩子身後,却还是被她越甩越远。
孩子兴奋的在街上乱跑,行人汲汲,她一不小心被挂到,整个人跌在了一处水洼里,噗通一声,湿了一身。
“哎呀,小丫头。”
人群某个柔软而轻盈的声音传来,孩子懵懵懂懂抬起头,就被一双纤细温暖的手抱起。
她慢慢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带笑的柔美黑眸。
汴梁的细雨绵绵下着,孩子在蒙蒙的白雾中看到了自己在这双黑眸中的倒影,六岁的年纪,雪白的面孔。
抱着她的人,发若流泉,衣是素色,极其白净清丽的女子,有着世界上最美好的笑容。
汴梁的秋雨多麽润啊,落在皮肤上,落在额发上,犹如亲吻一般。
孩子笑了。
女子蹲下身,扶正了孩子,从襟口抽出白绸绢子细细擦拭她被水洼溅脏的小脸,柔和的呼吸吹在孩子的颊侧,笑着问她,“小丫头,不疼吧?”
孩子定定的看着她,黑水银一样的眼睛细细漫上了一股喜悦和泪意。
“谢谢姐姐。”她唤。
女子身侧的另一位姑娘闻言笑了,她用绢布包着头发,却在阳光下露出鬓角一缕柔润的银色发丝,她弯起眉眼,“小姑娘,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娘亲啦,你不该叫她姐姐,该叫娘子。”
孩子固执的将头埋在女子怀里,“姐姐。”
姐姐……
一双幼嫩的手臂伸过去,轻轻环抱住女子的颈子,那样温暖,紧紧熨贴着呼吸。
你还记得拥抱我的感觉吗,姐姐?
你还记得我唤你的声音吗,姐姐?
你知道我要回来找你吗,姐姐?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姐姐……
此生一触一面,我连心肺骨血都是疼的,你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再没有如此美好的记忆。
一霎那汴梁这个城市似乎静止了,女子抱着孩子,在细细的春雨中伫立,身侧来来往往的行人寂静缓慢,只有雨密密下在心里的声响。
人生不过茶一壶,人心不过火一炉,有生就有死,有聚就有散。
“舍妹玺儿,给您添麻烦了。”人群中走来一清冷少年,水佩风裳,素衣乌发,在汴梁的细雨中凝成玉一般的肤光。
他弯着眉眼,对女子伸出手,就要接过她怀中的孩子。
银发姑娘看到少年的刹那,身形微微一颤,骤然就抓住了女子的衣袖,“采衣,该走了。”
她对少年微微点了点头,少年亦回礼。
“玺儿?真是个好名字。”女子小心的将怀里的孩子递给少年,末了又笑着理了理孩子的刘海,转头嘱咐,“小公子,看好你家妹妹,可别让她再跑丢了。”
她笑着又捏了捏孩子的小手,“小妹妹,再见。”
孩子定定看着她,“再见。”
姐姐,再见……
少年抱着孩子,转身走入熙熙攘攘的人潮,远处幽幽翠峰在雨中分外朦胧,他们的身影也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孩子一遍一遍的招手,尽管女子已经看不到了,还是固执的招着。玺——尔玉,姐姐,我是你的玉儿,你知道吗姐姐,我是你的玉儿啊。
女子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上了青石桥头,然後突然停住身形,定定的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想起了什麽熟悉的触感。
孩子趴在少年的肩上,遥遥看着她,身影越来越小。
谁把流年乱了浮生,又借浮生乱了红尘。
女子呼吸急促起来,她猛然回身,在漫天烟雨中骤然睁大双眼,看向熙攘的人群。
春去春归,花开花落,缘起缘灭,轮回不息。
她犹如一座雨中的雕像,浑身轻轻发颤,泪珠子一颗一颗从眼眶掉落。
阳光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人群聚了又拢,汴梁的房屋那麽多,人群那麽繁荣,那小小的身影不过是踏花的一对普通路人,走入人流中,就再也不见。
……
少年搂着孩子在汴梁的街头徜徉,孩子趴在他的肩头,一起欣赏,一起笑语。
“哥哥,我饿了,”孩子小声说。
少年摸摸她的鬟髻,“东街有稻香铺子,里面有你最喜欢吃的枣糕,去买一块吧。”
孩子点了点头,坐在少年手臂上搂住他的颈子。他们在人流中漫步,重阳节菊花遍地,人人都出来赏菊,满街花色各异的油伞,有的细巧人家还在伞面儿上绣了怒放的绢制菊花,雨丝打在湿漉漉的伞上,柔润的绢花和满地金菊竞相绽放。
老仆人赶来,“公子,给小姐把伞打上吧,秋雨凉,莫让小姐受凉了。”
少年弯起双眸,找了一处台阶坐下,从皮囊里取出温热的水喂给怀里的孩子,又掏出一件小小的品红绵绸斗篷把孩子裹好,这才接过油伞遮在孩子头顶上。
老仆捧着热腾腾的点心笑,“公子真细心,别家的男孩子都皮的胡天海地,再没有像公子这样爱护妹子的。这绵绸斗篷用的是外海的长绒棉,混了蚕丝织的,比绸衣还珍稀些,也就公子舍得这麽打扮妹妹————这也是小姐可人疼,夫人身子不好,一直想要个女儿却不能如愿,哪知就这麽幸运抱来了小姐,真是咱家上下的小心肝儿,比对亲生的还宝贝几分呢。小姐命可真好。”
少年垂着颈子微微一笑,苍白的手指尖轻轻拢着怀里女孩细柔的额发。
孩子,你姐姐的祈求,我都听到了。
————我的玉儿,我盼你长眠,我盼你放下,我盼你转生。我盼你有新的轮回,新的生命,我盼你有疼爱你的父母,盼你有另一个爱你如宝的姐姐。
————我的玉儿,下一世,你要做这世界上最健康的孩子,最快乐的孩子,有结实的双腿,可以跑遍你前世不曾畅游过的山水,饱览你错过的那些美景。
她那般祈求者,就如你拼了命也要赶去她身边一样,她这样祈求者,坚持着,年复一年,不曾停歇,不曾忘记过。
於是这一世,就让你做这世上最快乐的孩子。
站起身,少年牵起孩子柔软的小手,温柔的问,“回家吗?”
孩子细嫩的手指回扣过去,点点头。
“好的,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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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细雨蒙蒙,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漫漫经年。
又是一年春日姗姗来迟,打开朱门木扉,伴着春日一起映入眼帘的,是从蹒跚稚儿长成妙龄年华的少女。
人世的时间於我而言真的很快,十几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院中的大柳树还是当年依依的婀娜模样,在春色中摇摆出一身新抽芽的绿意。
而柳树下的身影嫋娜而纤细,她抬手接着叶尖上滴落的晨露,水珠漫上指尖的时候,漆黑的眼眸就弯了起来,映入满目温柔。
荷花香染上了檐牙,我站在微风中,汴梁城畔的湖岸边吹来湿润的空气,吸入心脾一阵沁人的春意。
忽而就回忆起初见的那天,小小的白色身影踏入转轮宫暗青色的烛火,这一切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浮生尘缘,白驹过隙,人世间的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树下的少女接了露水,煮好了茶,对我徐徐微笑。
家里的老仆清扫了院墙,墙角一溜金黄色的迎春花开的粉嫩,一簇簇隐隐散着芬芳。他通身换上了新衣,在窗棂上贴着金红色的囍字。
她低头坐在桌边,伴着一袭幽幽茶香,低头绣着成亲用的喜帕,颈侧垂着柔软细碎的黑发,针脚在布面上轻盈来回,一会儿就绣出几行小字。
院里的小丫头看着江采玉直笑,“小姐,您和公子的是自小的缘分,这喜帕子上绣的是不是《长干行》呀?”她清脆的念,“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小姐,你们可不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麽?”
江采玉闻言抿唇无声微笑,摇了摇头。我缓缓走过去,青色的袖子滑过她的肩头,轻收双臂,弯腰让她枕在我的肩上,然後看清了喜帕上的绣字:结尽同心缔尽缘,浮生虽短意缠绵,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与卿再世相逢,彼年豆蔻,谁许谁地老天荒。
她和她姐姐的缘分,此世只有一触一面。而我於她的倾心,也始于转轮宫中的一触一面。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