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节终于到了。
礼堂里并不能容纳所有的学生。是以每班各自挑选了部分人到现场观看演出,其余的则留在教室通过闭路电视收看。相较于礼堂里学校领导在场的拘谨氛围,学生们显然更喜欢教室的自由自在。
为了避免外界光线干扰,教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孙盛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头微微低垂着,借着昏暗光线能勉强看清的半张脸面无表情。听到《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报幕,长睫毫无预警地抬起。
红色帷幕缓缓拉起,本应穿着清凉热裤的兔子改套了包得严严实实的玩偶套装,连脸都看不见。凉凉的视线只在屏幕上停留一瞬便又若无其事地滑开了。
曾小桥一下台就赶紧把头套拿下,满头满脸的汗,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脑袋上:“我不行了!”
今天气温达到了35℃,后台挤了一堆人却只有一台摇头电风扇。穿裙子都嫌不够凉快,更何况她还套着这么厚的玩偶服。
在一旁等候多时的胡静静赶紧把冰水递过去,手里拿着从小卖部大爷那硬抢来的硬纸板对着她猛扇:“再坚持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昂!”
曾小桥都快哭出来了:“我坚持不住了,热死了!”
“你想想王老师!想想我!想想班里的同学!”胡静静努力挤出一个最完美的微笑,“有没有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
曾小桥抿着嘴点头:“嗯!”
“那就好——”
她要宰了王一寻!
本来都好好的,班里女生却把王一寻叫过来看彩排——这种跟他亲近的机会她们才不会白白浪费!
王一寻倒真过来了,还煞有其事地点评了几句,对大家的演技给予了充分肯定,最后用“瑕不掩瑜”做了总结。
大家都是积极向上的好同学,强烈要求他说清楚那个“瑕”到底是什么。
王一寻勉为其难地表示是演出服配不上演技。
学生们的心情错综复杂。因为经费不足,演出服简陋是事实。像曾小桥的兔尾巴就是她自己用白色毛线扎成线球缝在裤子上,红桃皇后的假发则是用红色塑料绳编的。当初他们还沾沾自喜,用有限的资源解决了困难。然而这个问题一旦被挑明,大家顿时觉得表演天赋被外界条件拖累,自己就是那蒙了尘的明珠,当初绞尽脑汁才拼凑出来的服装怎么看怎么刺眼。
王一寻又及时补充道,他会提供服装以示支持。
他们起初还半信半疑,待到几天后一件件做工精良的演出服送到时,大家简直乐疯了,还冲到王一寻办公室欢呼。
不开心的大概只有曾小桥。玩偶服漂亮固然漂亮,却又厚又重,让她禁不住怀疑王一寻挟私报复。她委婉地表示了想用原来的服装,立刻遭到了以女生为主力的语言炮轰,连胡静静都指着她脑门说她不识好歹。她不是没想过退出,但她更怕惹来众怒,以后被同学孤立。
曾小桥郁闷归郁闷,轮到她再次上场时还是尽责地上台蹦跶去了。
演出很成功,她也晕了过去,却不是热晕的。
悲剧发生在回教室的路上,胡静静帮着她一起抱玩偶服,两人拖拖踏踏落在班级队伍最后面,一前一后上楼梯。嘈杂声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叫了孙盛的名字,便很自然地扭头去看,结果一脚踩空,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身体后倾的时候她还是有意识的,心脏剧烈跳动,对不可预料的伤害心生莫名恐惧,两眼一翻就晕了。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意料之中的医务室。她的小胖爪被一双特别好看,特别有气质的手摩挲。
是的,摩挲!那种好像要把手掌每条纹路都摸清楚的摸法,让她全身寒毛倒立。
她一眼就认出这手不是孙盛的,他的手比这双更好看,更有气质!所以才更加无法忍受。她忿忿地把爪子抽回来。
“你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王一寻见她一脸防备,指着她的头,“疼不疼?”
脑袋磕到地上了?
曾小桥紧张兮兮地把自己脑袋摸了一遍,为什么一点痛感都没有?不仅是头,全身都没有痛的地方。
难道——
她脸色越发惴惴,眼睛里雾气漫上来。她瘫痪了,丧失了痛觉?!为什么把她放在医务室?她要去医院,她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
水灵灵的眼睛红了一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视线却怎么都不肯往他的方向斜过来。嘴巴苦兮兮地扁着,两个腮帮子鼓鼓的。
王一寻一眼就看穿她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越看越觉得这女孩子蠢萌,让他十分地想再多欺负她一点,用一些不可明说的方法,对她一些不可明说的部位。
“没有摔伤,”他身体前倾,“我把你接住了。”
似曾相识的气息慢慢笼住她,不堪的记忆片段在脑海中混乱掠过。曾小桥惊恐地看着朝自己伸出的手。
他要对她做些什么,用身体偿还救命之恩的老套路?她又没有向他求救,都是他自己多管闲事!
她,她反抗不过的……
曾小桥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却只感到眼睛被轻柔地拂过。
王一寻看着拇指上的泪珠,漫不经心地放到唇边伸舌舔去:“你看,你有危险的时候在你身边的人都不是阿盛,上次在工地里不是,这次也不是。虽然很难面对,但你不得不承认就算睡过了,你对阿盛来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然他不会到现在都不来看你。”比起泪水,他更想舔粉嫩肉缝里流出的体液。
曾小桥刚才一点儿注意力都不想分给这个渣渣,现在则恨不得用眼神剐了他:“孙盛不知道我晕倒!”
“知道哦。”王一寻弯出人畜无害的微笑,“我告诉他了。”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讨厌?!
“他、他又不喜欢我,不来很正常——”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可他为什么要逼她自己讲出来?
站在门外的胡静静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她因为不放心好友而特地跑来探望,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种信息量巨大的对话。
一向胆小的曾小桥真的去招惹了那个大魔头!还睡了!还在明知道大魔头不喜欢她的前提下!还被王老师知道了!说好的闺蜜呢?为什么连王一寻都知道的事情她却不知道?!话说大魔头简直人渣,表面一副生人勿近的清高样,背地里却去睡不喜欢的妹子。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眼前的问题在于,大魔头正站在她旁边。
真是谜之尴尬……
胡静静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余光却瞄到大魔头伸出好看得过分的手敲了敲门,她连瞪大眼睛都来不及就被推了进去:“小桥,我们来看你了!”要不怎么说她心理素质过硬呢?在这短短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胡静静已经调整好了表情。
“啊咧,”胡静静学着日本动画的发音,这种模仿在她这样的年纪做来并不显得矫揉造作,反而很可爱,“王老师也在?”这一句是为了表明她对房间里的人数并不知情,进一步的意思即是她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
“因为可爱的学生一个人呆在这么邪恶的地方,老师实在不放心,就稍稍,”王一寻伸出的拇指跟食指几乎要贴在一起,“陪了一会儿。”
曾小桥恶心得午饭都要吐出来了,他一定要这么做作地讲话嘛?思想龌龊的人才会觉得医务室邪恶。
王一寻朝门口望去:“只有你?”
胡静静背后冷汗直冒,心里把孙盛连同他祖上一起问候了个遍,面上却露出羞涩的表情,抿了抿嘴,露出小巧的梨涡:“其实只有我。”
她真是日了狗了!大魔头既然不打算出面,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地离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顾全彼此的脸面,不是很好吗?把一个弱女子推出来面对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尴尬局面,算什么男人?!
“唔。”王一寻并没有追究为什么明明只有一个人,胡静静却要弄出很多人来的感觉。他随意起身:“老师这就回去了。静静陪着小桥,我会跟你们班主任说的。”
“我要去上课!”这是曾小桥。
“谢谢老师!”这是胡静静。
“上什么课,上什么课?今天都是自习!”胡静静“蹬蹬蹬”走过去,使劲把坐着的曾小桥按躺下,“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呢?”她用眼神威胁曾小桥不许说话,回过头就换上了笑容,“那就麻烦王老师了。”
等王一寻离开了好一会儿,胡静静赶紧奔到门口,确保门里门外都没有外人之后立即气势汹汹地吼道:“曾、小、桥!”
“知道了,知道了,要尊重你的王老师嘛!”曾小桥偏过头翻了个白眼。
胡静静这个被伪君子蒙骗的无知少女!
她在心里叹气,一定要想法让同桌认清王渣渣的真面目。
胡静静心里也是一番惊涛骇浪。死丫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竟然敢跟男生睡觉!睡的还是孙盛!
s-ūn孙!sh-èng盛!
那个随随便便就把人扔下楼的孙盛哎!
当初陈诗涵骨折那事多轰动啊!她爸妈天天找校长抗议,据说不仅把这事发到网络上,还联系了记者,一副要不到一个说法誓不罢休的样子。
可结果呢?孙盛连学都没转,留了一级照样上课,网上也根本搜不到这件事,陈诗涵的腿跟白断了一样。由此可见,孙盛后台多么恐怖!
胡静静很想敲开曾小桥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只剩了一包脓,否则怎么有胆子招惹这种魔头!多少正妹挤破了头想往孙盛身边凑,凭什么就轮到了她?她特别好看,特别聪明,特别正义,还是特别可爱?
“刚刚谁跟你一起来的啊?”曾小桥才不会被胡静静糊弄过去,肯定又是王渣渣的哪个迷妹打着看望同学的旗子来接近他,结果又临阵退缩。
“还不就是孙盛!”胡静静咬牙切齿道。
曾小桥跟孙盛有交集也就篮球队庆功宴上,从那个时候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要好到要睡觉吧?何况她每天跟曾小桥在一起,别说察觉到他们俩有发展感情的迹象了,两个人根本就没交集!
胡静静更加肯定了孙盛是在玩弄自家同桌。
庆功宴上孙盛要送曾小桥去医院的时候,她虽然惧怕孙盛的淫威而退缩,心里也是觉得陈诗涵身材样貌样样都能甩同桌好几条街还不是被他扔下楼,他肯定不会对同桌做什么。
谁能想到他这么禽兽不如!早知如此,她就算豁出命也要跟上去的!男生真的很恶心,对不喜欢的人也下得了手!
曾小桥没精打采的眼睛里一下亮起来,声音却轻轻的,带着不确定:“孙盛?”
“孙盛?”胡静静眼皮一跳,完全不知道话题怎么会带到大魔头身上,下意识地加大音量,“什么孙盛?”
“你刚刚说孙盛跟你一起来。”曾小桥抓着她的手贴过去,“真的嘛?”
瞳眸里星光璀璨,胡静静对着一脸期待的同桌,到嘴边的“没有”就怎么都出不了口:“咳嗯,他到门口就走了——”
曾小桥根本控制不住表情,向后一倒,团着被子闷住自己的尖叫。
孙盛!孙盛来了哎!
胡静静苦着一张脸,不想看同桌发疯,把她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拼命泼冷水:“你脑子清楚一点!他又不是来看你的,你高兴个屁啊!”诚然,她推断他就是来看曾小桥的,但已经装作不知道他俩的事情了,还是要继续装下去。
“我看起来很高兴嘛?我觉得还好啊。”曾小桥用手捂住嘴巴,好像这样就会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点。
笑得嘴巴都要裂到耳朵了!
胡静静头疼地扶额,觉得要让曾小桥爬出孙盛这个坑真是任重而道远。
曾小桥本来打算一放学就去堵孙盛,不是打算,她都已经看到孙盛在车棚里了。结果胡静静带着几个女生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力邀她一起写作业,一副不去就不给面子的架势。
孙盛推着自行车从面前走过时,她恨不得能灵魂出窍跟着他回家。
总算把作业写完,曾小桥刚想走,胡静静留她们吃晚饭。吃过晚饭,曾小桥又想走,胡静静说不如一起背英语单词。她们做同桌这么久,她从来都没发现胡静静竟然这么爱学习!
好不容易从胡静静家出来,曾小桥望着霓虹闪烁的街道,眼珠一转,拦下出租车报了孙盛家的地址。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特别想见他,想告诉他——
她喜欢他!
非常,非常喜欢!
孙盛闭了闭眼,把那只在他脑袋里活蹦乱跳的兔子使劲按下去才上场。
小区里少年的篮球水平尽管不那么尽如人意,让他出身汗的程度还是有的。没有全力以赴的后果就是打完球他拿出手机看时间的时候又想到了曾小桥。他甚至考虑了一下发个短讯给她的可行性,后来发现通讯录里并没有她的手机号码才作罢。
要么把她号码要过来?不行不行,要是直接向她要,她还不得意得上天?
让阿寻想办法,他是她们班老师,肯定能弄到学生的联系方式。可是阿寻对那家伙有奇怪的想法,他也不是很乐意把他牵扯进来。
孙盛有点埋怨王一寻,全校这么多女的,他怎么就盯着曾小桥不放?那家伙分明只喜欢他,阿寻被拒绝那么多次,还非要往中间插一脚也真是很碍眼。
他一边放任思绪天马行空,一边朝家里走去。
不远处,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
“我去拿冰,你等我一下。”
“我要回家了。”
正是王一寻跟曾小桥。
王一寻好声好气地:“没不让你回,我拿点冰块就送你回去,路上把眼睛敷一下。”
“不用你送!”曾小桥讲话还有点被鼻涕还是痰卡到,声音有点黏黏的,清了好几下嗓子,“我自己回去。”
王一寻不得不拉住她:“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很危险,我送你回去。听话,嗯?”
几乎是立刻,手就被甩开了。小区照明不错,他把她脸上“因为你刚刚帮了我才勉强跟你说话,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动手动脚”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分明不是第一次被她曲解好意,怒气却像枯草着了火般燎起来。
先在身体上跟她有联系的人是他;相处时间比较多的,也是他;每次她遇上什么事,解围的还是他。可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不听、不看、不接受,当他心怀鬼胎,就因为他做错了一次。所以现在的人都不能犯错,犯错的人都没有机会弥补了是嘛?
她以为她是什么?除了身体稍微能吸引他注意力之外,有什么特别?长相普通,性格一般,成绩中下,三观更是惨不忍睹。阿盛摆明了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平时倒贴也就算了,这么晚了一个人跑来他家蹲点,还被保安发现,甚至惊动到阿盛的父母。一点女孩子的矜持都没有!
他也没有那么犯贱,上赶着要把脸送到这么蠢的女孩子脚底下让她踩。
“刚才的事,”曾小桥心里是一万个不乐意,别别扭扭地道谢,“赫赫里。”但他毕竟帮了自己,不道谢心里又过意不去,虽然一句“谢谢”也不能抵消他的人情。
“好好说话。”王一寻想自己的事,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即使他心情再不好,语气也还是淡淡地,他不想对她发火——十几岁的女孩子刚刚被大人呵斥过又狠哭了一顿,他无意再往伤口上撒把盐。
阴阳怪气!装什么听不清!
曾小桥拖着声音重讲一遍:“谢、谢、你!”引来他长久的注视,看得她心里都发毛了,双手抱在胸前,“你看什么——”
王一寻挑眉,把那句话逐字消化一遍,才颔首:“不客气。”
看在她出事了来找他而不是阿盛的份上,她还不算蠢得无药可救。
“刚才孙盛妈妈说的,”曾小桥一直很想问,又觉得乱打听不太好,最后还是忍不住,“就是孙盛被陈诗涵刺激到住院,是不是真的?”
准确来讲,阿盛的心理问题一直存在,陈诗涵事件只是导火索而已。不过王一寻不打算把竹马的事情对外宣扬,故而模棱两可地回答:“不——”他才刚发了个音节,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真的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孙盛本来还想听听看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事,不过一听到自己住院的事情从曾小桥嘴巴里说出来,就再也忍不下去。
他妈跟曾小桥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会碰面?他妈干嘛无缘无故跟这家伙讲他生病的事,讲到什么程度?他一点都不想让这家伙知道他有心理问题!一点都不想!
孙盛发现曾小桥在看到自己之后就一副恨不得转身就逃的样子,脑袋里那根弦开始越绷越紧。
曾小桥觉得整个世界都天崩地裂,就连刚刚在保安室被他妈妈呵斥,要让她叫家长,她都没有现在这么难堪。她今天做的事几乎等同于违法犯罪,只会让孙盛更加看低自己,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孙盛知晓——王一寻保证过好几次,孙盛妈妈出于对他的保护,绝对不会向他透露一丝一毫。
她还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却在当晚跟孙盛迎面碰上。
她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各种念头在脑袋里疯狂转动,一会儿是装可怜求他原谅,一会儿是死不承认,一会儿又是装傻充愣当没发生过。全身血液都往上涌,耳朵里嗡嗡的,她不知该把视线落在何处,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一步步走近,声音透着不寻常的平静,重复方才的问话:“真的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责骂,没有怒气,就这么稀松平常的问话让眼泪一下子滚出来。
所以,她努力了这么久,得到的结果是他跟她“没有关系”。
也在意料之中。
本来,她追逐的就是一个不可能的梦。心里隐隐约约知道这种结果的可能性最大,但她仗着两人发生过的亲密关系,一厢情愿地沉迷在他的温柔中不可自拔,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是特殊的,做着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
现在,只不过是让她看清事实而已——他跟她从来都是“没有关系”。
“识相一点,离他远一点,让他轻松一点,如果真的这么喜欢他。”
这是他妈妈的原话。
可是——
曾小桥摇着头,一点一点后退:“我,我回家了……”她不想面对孙盛,她不接受这个结果,她要当做今天没有来过这里。
弦,断了。
在曾小桥后退的刹那。
无端地起风,树木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发出悲鸣。体温被风刮走,孙盛觉得有些凉。
渐渐地,悲鸣声扭曲起来,变成尖细的女音,不断重复着“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那声音钻入他的耳朵,占据整个大脑,又从鼻孔、嘴巴、眼睛里溢出来。
绑架囚禁他的人说喜欢他,强迫他看她裸体的人说喜欢他,往他家里寄用过的卫生巾的人说喜欢他,写不能跟他在一起就去死的人说喜欢他……
曾小桥也说喜欢他,在知道他有病之后却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看看,她的手在抖,脚在抖,全身都在抖。
哪里有半点喜欢他的样子?
她大概觉得他是个疯子。
下一步说不定就要逃了。
孙盛瞥见她慢腾腾外挪的脚,脸上似笑非笑,一把攥住她的前襟,拉到自己面前:“你去哪里?”
“回家……”衣服勒得她很痛,曾小桥不得不踮起脚,“你可、不可以当做我没来过?以后,”想到以后,她就闷得透不过气,“以后我不会来了……”
当她没来过?
孙盛忽的一笑,松开她。
“呜——”整个晚上曾小桥都在道歉、自责、后悔,忐忑不安的情绪让她精神紧张,把所有委屈都捂得严严实实,不敢让人看出半分。她做错了事,有什么资格觉得委屈?
而他突如其来的笑容,让她心头一酸。
她以为,让她滚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已经是最轻的后果,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愿意再给自己机会。
她喜欢上孙盛,实在是人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事!
她不敢多看他,怕自己会嚎啕大哭,怕自己会扑进他怀里不想走,怕自己会忍不住向他索要更多。
她用力咬住下唇,强迫自己转身。
骗子!都是骗子!
曾小桥动的瞬间,孙盛抓住她的手腕,一个屈身,把人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气势汹汹地朝家里走。
嘴上说一套,手里做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不会有比女人更麻烦、更善变、更恶心、更不要脸的生物。这个认知他明明再清楚不过,为什么还会产生曾小桥是个例外的错觉?
曾小桥发出一声尖叫,许多画面从眼前闪过,她来不及分辨,心跳急剧上升:“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王一寻看不下去,上前一步试图阻拦:“阿盛,你吓到她了。”
孙盛想,怎么没把她吓死?她死了,他就省事了。
王一寻到底没能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被他扛进孙家。
孙氏夫妇仍在坐在客厅讨论那个在小区外蹲守的女孩子。
孙母一脸忿忿:“现在的小孩啊,怎么这么不知检点——”
外面发出一声巨响,孙父连忙拍拍妻子的手,让她别说话,正欲起身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进入视线的儿子让他大吃一惊。
“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客厅回荡,她抓着他的衣服拉扯,“孙盛,呜呜呜,我错了,呜呜呜……”
夫妻俩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阿盛……”
孙盛置若罔闻,扛着人直接上楼回卧室。
孙母半晌没回过神来:“他爸……”
“别是在阿寻那听到了什么,把人弄回来折腾!”孙父显然想到了被儿子扔下楼的陈诗涵,而匆匆跑进来的王一寻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测。他转头对妻子道:“你快上去看着,别弄出事情来!老刘?老刘!”自己一边联系心理医生,一边找管家去接人。
孙盛踢开卧室的门,视线在床跟地板之间一瞥,把人往床上一掷,反手锁上门。
曾小桥的头发被气流带起,乱七八糟地堆在脸上。她实在是摔懵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孙盛抓住双脚往床边拖去。
“啊——”她满脑袋只剩下惊恐,抓住被褥,竭力扭转身体,试图逃离他的掌控。
曾小桥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抵抗得过孙盛。是以,脚上桎梏突然消失时,她又挥舞了一会儿手脚才意识到自己可以逃了。
自由只有那么几秒钟。
孙盛一个箭步跨上床,坐在她背上,拢住乱动的双手按在腰后。
曾小桥脸朝下闷在被子里,肩膀一耸一耸:“¥%#@&*……”
她的话语含糊不清,耳朵里细碎的声音倒有越发嘈杂的趋势,孙盛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手掐住她的脸颊,强硬地转过来,努力想要听清:“什么?”
即便在正常情况下也只能夸奖可爱的少女此时只能用“疯婆子”来形容,头发乱成鸡窝,眼睛又红又肿,一眨就掉下一串眼泪。那些让他不胜其烦的窃语戛然而止,只余少女抽抽搭搭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呜呜呜……我不来了,以后都不来了……”
脑内的声音退而复现,刺得孙盛脑仁一阵一阵发疼。暴虐在身体里蠢蠢欲动,挣扎着冲破束缚,要把那些碍眼的、他无法处理的东西都清除掉。他不想承认,又不能不承认,自己也许是又一次要发病了。
但不能在兔子面前。
想说的话,可以不说。想问的事,可以不问,但不能让她看见。
这家伙胆子米粒大,他还什么都没做,她就哭得快要断气了。看见他……那副样子,估计得晕过去。
孙盛收回手,几步跨到书桌前,紧握着拳头,指甲陷进肉里,脖颈跟额头的血管高高凸起——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不让少女看出自己的异常。
得让这家伙离开!
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曾小桥视线被不断涌出的泪水遮挡,只听到一声极其压抑的“滚”。
没有……被扔下楼,真是太好了……
她想笑,却哭得说不出话。
应该回家了,再呆下去只会更惹他讨厌。
曾小桥试着爬起来,却觉得手脚重如千斤,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一般。她吃力地挪动着手脚,本想往门口走,忍不住又回身踟蹰着蹭到他身后。
大概,是最后一次跟他这么近距离了。
孙盛只觉血液一股一股地冲击着脑门——感觉糟透了,他正在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掌控,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那些并不存在的声音已经变得尖锐而扭曲,拼命往鼓膜里钻,让他本来就不怎么安静的性子更加躁狂,酸涩的液体沿着食管返上来,让他几欲作呕。
这是出院之后最严重的一次。
孙盛缓慢转动眼珠,盯住书柜玻璃门上罪魁祸首的倒影,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撕了她。
不行!
他闭着眼睛,想要强行压制那个不该有的念头。可拳头不听使唤地慢慢松开,脚尖也往外斜了一点,那是兔子的方向——
“呯——”
曾小桥被他一拳打穿玻璃门的举动吓了一跳。
“孙盛!”她顾不得其他,尖叫着冲过去,抱住他的手,“你流血了!”
孙盛手上嵌着不少玻璃渣,鲜血顺着伤口流出来,很是瘆人。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的哭叫也毫无阻碍地传到耳朵里。
这家伙脑袋里装的都是草吧?都让她走远一点,还非得贴过来是怎么回事?
孙盛没心情跟她闹,想把手抽出来。
食草兔子力气大得惊人,他一时竟奈何不了她。
曾小桥看着血不停地流,简直六神无主,嘴里不停嘟囔:“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医生!对,得看医生才行……”她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满怀希冀地望向孙盛,“我们去看医——”
一对上他的眼睛,她的心瞬间冰天雪地。
眉目分明,瞳眸幽黑,如同坠入深海的明珠,敛去了所有的光芒。
孙盛笑的时候,眼睛里就像落满了星星;生气的时候,眼神冷厉如刀;即便是面无表情,黑眸也依旧透着神采飞扬——她从没见过他这么疲惫无力,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倒下。
她无法不去想是不是自己害了他。
要是没有到他家来就好了,他要是没有遇见她,就好了……
都是她的错。
“以后,我不来了,真的不来了,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她语气急切,有些语无伦次,“我离你远远的,你不会看见,很远很远。我不会烦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孙盛并没有什么反应。事实上,他也做不出什么反应,他怕自己轻举妄动,就失去理智对兔子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不过,她要是再这么不知死活地刺激他,他就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曾小桥知道他想听什么,本来打定主意死都不说的:“我可以,不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喜欢你,我就不喜欢,我会忘记,不会跟别人说,我、我、我,”曾小桥“我”了半天,实在是难过地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气音说话,“我会努力——”
孙盛脸上的表情古怪起来。
曾小桥只顾着哭,并没有看到:“要看医生,一定……”不管如何伤心难过,都到了必须要离开的时候了,她恋恋不舍地放开——
孙盛反扣住她的手。
她吃惊地看着他。
“你还要喜欢我?”
曾小桥点头,突然想起自己刚说过的话,又忙不迭地摇头:“没有没有……我会不喜欢的,我会努力,我——”
不喜欢就不喜欢,前面加“会”是什么意思?
孙盛被她晃得头晕,索性闭上眼睛。
他每一个动作都让曾小桥觉得他在生气,眼泪流得更凶:“我不可能一下子就、就……呜呜呜……”她噎住了气,猛烈咳嗽起来,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脚软地瘫坐在地,“我会忘记,会不喜欢你……呜,我一定会努力……”
曾小桥讲得不清不楚,孙盛却听得很明白——这家伙仍然喜欢他。
他没有喜爱过人,并不认为这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看到旁人为了情爱哭哭啼啼茶饭不思,只会心生鄙夷。
他对曾小桥生不出鄙夷的情绪来,单觉得她又呆又可怜。他素来认为自己除了脸并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喜欢的地方——事实证明那些女的也确实只喜欢他的脸——生着病,不好相处,没什么朋友,其他方面也一无是处。
他不知她中了什么邪,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潺潺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入心田,抚平那些躁动不安,带来久违的平和。
“你就这么喜欢我?”孙盛把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轻柔。
泪水糊住了眼皮,曾小桥模模糊糊看了个轮廓,咧开嘴“哇”地哭出来:“呜呜,咳咳咳……”
他猜到她的意思,蹲下来帮她拍背顺气:“我有病,发作起来可能会伤到你。”她哭成这样,他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就怕她搞不清楚状况,以后又来怨他“隐瞒病史”。
“我不怕!”她扑上他的膝盖。不管下过多少次离开的决心,只要他稍稍有软化的迹象,她都想试一试。她并非被父母捧在手心的珍宝,深谙想要什么就得主动争取的道理。
“我会很小心,很小心……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做,不会刺激你,所以,所以……”能不能给她一次机会?
眼睛肿得只剩了一条缝,嘴巴向下咧着,脸上全是一道一道的褶子。孙盛觉得她每次哭得特别难看的时候就特别爱往自己跟前凑,好像完全没有考虑过他是不是会嫌她丑。
心却软得跟棉花糖一样。
睫毛上的泪珠要掉不掉,看得他很难受,于是动手揩去:“你今天跟我妈怎么回事?”
他他他他他在干什么?
她被他的举动震惊得言语不能,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孙盛用没受伤的手去掐着她脸:“说话。”
曾小桥抽抽搭搭地开始讲。
孙盛听了个大概。
这家伙在他家小区门口站了两个钟头,被保安怀疑是可疑人物,知会了他父母顺便报警。他妈妈没让警察把她带走,教训了一通就放过了,让她叫家长来接。兔子不想叫家长,就把脑筋动到了阿寻身上。阿寻呢,跑去给她作证不说还要送她回家,后来就被他给撞见了。
孙盛没好气道:“你就算站一晚上也等不着我。”明天去学校就见到了,有什么好着急的?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就是,就是,”她眼泪又开始掉,偷偷拽住他的裤脚,好像这样就会不那么难受,“特别,想看看你……”
又在哭了。
孙盛从没见过这么爱哭的,告白要哭,亲热要哭,说她几句更加要哭了。他都要怀疑她泪管是不是连着太平洋,这么多眼泪。
抹了一手的泪水,对着挂在嘴唇上的鼻涕,他怎么都下不去手,只好起身去拿桌上的纸巾。
曾小桥被他带的身体往前扑。
那厢众人在外面拍了半天门没得到回应,隔音又太好,只能听到女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
孙母担心得不得了,一直在门边劝说。王一寻思路清晰,二话不说开始撞门。只是这门异常结实,怎么踹都纹丝不动,王一寻觉得自己的骨头倒是真的快要碎了。最后上楼的孙父解释说这门特别加固过,然后找来了备用钥匙。
好不容易打开门,众人一眼见到的就是饱受惊吓(?)的女孩子不堪折磨(?)倒在孙盛脚边的情形。
王一寻一把扯过曾小桥上上下下确认她没有受伤,孙母扑过去捧着儿子流血的手心疼得无以复加。孙盛见到王一寻竟敢在自己眼皮底下跟曾小桥拉拉扯扯,额角又开始跳,想过去把两人分开,却被孙母死命拦着。
事情到这个地步,孙母自然兴不起教育问题少女的念头,以至于曾小桥主动再三跟她保证一定牢牢捂死这件事时她都没回过神来。
曾小桥回家坐的是孙父的专车。
孙盛被赶到的医生拦住做检查不能送她,好在在她离开之间他拿到了她的手机号码。
等处理好手上的伤口,做完检查,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床头柜上放着要吃的镇定药片,孙盛把受伤的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屏幕上是刚存入的号码,因长时间没有操作,屏幕自动变暗,长指按下按键,屏幕重新亮起。
如此反复。
发了讯息,会想听见声音。听到声音,会想看她的脸。看到脸,又不满足于数字信号。见到真人,又不满足于仅仅只是见面……
他不想开这个头。
可曾小桥分明说她特别想看他,想到半夜跑来他家的程度。
他烦躁地把手机一扔,闭上眼睛不打算再想。
过了几秒,他从床上弹起来,摸到手机,噼里啪啦就输了一串字符进去,按下发送键,然后把手机屏幕朝下搁在枕头边,翻了个身打算睡觉。
他根本没有什么期待。这个时间点,死兔子肯定睡着了。
他躺了几分钟,没听到手机震动的声音,终是忍不住拿起手机,再次短讯收件箱里确实没有未读信息。刚打开收件箱就有新讯息进来了。他点开,长长的一段话,几乎挤满了整个屏幕。
——你还没睡嘛?手看过医生了没有?医生怎么说?你一只手可以打字?我能不能打电话?不过今天太晚了,可能要影响你休息。或者明天再说?
孙盛一眼瞟过,手指不小心按到了通话键。那边几乎是秒接,紧接着压低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就传出来:
——孙盛?
他非常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你手怎么样了,玻璃有没有都拿出来……
孙盛听着一堆啰里啰嗦的问题,截断她的话:“你怎么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
“因为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啊?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