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五十六年前。
送走罗浮后,秦夕独身一人走走停停,游历山水,却无意间打探到有人花大价钱于黑市购买鲛奴。
那个人买鲛奴,是为了剥除他们的鳞片装饰舞女的裙裳,剪下鲛绡点缀鸾杖的华盖,剜出双眼镶嵌精雕夜光壁,采制人鱼膏,烧灯续昼,通宵作乐。
这行为甚至比狄露旧俗更残忍血腥,因为有时要杀上百个鲛人,才能拼凑出一件合他心意的舞裙。
秦夕怒不可遏,依据蛛丝马迹寻到他们所在的一处地下宫殿,与其交手。
那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秦夕也绝不会忘记他的名字。
凤铎,凤铎。
即便秦夕能够织水成网,御风为刃,依然不敌凤铎手下那个使用巨剑的仆人翎司。
长剑席卷烈焰劈砍下来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背部仿佛被流动岩浆熔化,脊骨断开,血管破裂,手指深深抠入地板上白玉砖的缝隙,指甲折断,身下猩红的血弥漫开沿着砖上的纹路画出了一地妖异的花。
秦夕被翻转过来,毫无表情的翎司踩在他腹上,交握举高长剑对准心脏即将完成最后一击。
在那个瞬间他不仅看见了剑尖锦簇的血色流光,还读懂了剑柄上面镌刻的铭文,羽民传说中双神创造的古奥晦涩的文字。
广燧。
妈的,出师不利。
额角上流下来的黏稠鲜血重重打在眼皮上,模糊了视线,跌落在盐白的砖石上,殷红的小小的一滩。
“翎司,住手。”
“可是……主人……”翎司刹住势头,此时剑锋距离秦夕的胸膛只有一寸,略有不甘。
“嘘……”凤铎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封缄住所有话语,翎司从来不违逆自己的主人,只能撤剑退开。
三重峨冠,象征翾族亚神不垢不灭的矢蓝之华盛放其上,珠琉遮面,十二贯溪地黑珍珠反射着孔雀绿和浓艳紫的晕彩。他一开口,宛如吟唱不可僭越的唱祝。
“真像宴席上以飨神魔的祭品……是海神的子民,江浔海裔,鳞介一族?”
“我不信你们的神。”秦夕勉强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背靠着刻镂百兽百鸟的鎏金柱喘息。
“可怜啊,远离故土流浪那么久,成为忘却自己本源的悖民,海神也只是双神的末趾孵育的,生来卑贱。”没有谁知道琉冕下那张脸是怎样神情,他肩上坐着一个手掌般大小的白瓷偃偶,精致无瑕的脸极其像人但又显现出悚然的诡异,正僵硬迟缓地扭动着脖子用黢黑无光的眸子盯着秦夕。
“脸很美,皮相也完好,适合剥下来,给我的女孩做一个奴隶。什么?不要奴隶?那就当爱侣好了。”凤铎走近,蹲下身来,用冰凉如玉的手指拭净他脸上血迹,尔后端详,温和地抚慰,“不会疼,而且在这之后,迎接你的是永存。”
偃偶朝秦夕伸出左手,简单一个动作做了很久。
秦夕大笑,想起璎磲说过这张脸是祸害的话再一次应验,笑得更肆无忌惮颠倒众生,笑得牵动伤口猛地咳出鲜血才停下,“哈……”
既然杀不了,逃不掉,那就不如……
“你们休想。”这声音极其安静,如同蝙蝠在地下宫殿的金柱、画壁间展翅穿梭,回响,消逝。秦夕拿匕首划破了自己的脸,从嘴边到眼角,像热刀切蜡,不带任何怜惜和踌躇。
那就不如毁掉自己。
下一刀的归属是心脏。
“啊啊啊——!”那个偃偶开始高声尖叫,厉鬼一样锋利凄绝的哭嚎像钩子能把人耳膜撕破,它不规律地飞快抽搐着扭曲着仿佛身体里有什么要挣破逃出,又像是在烈火中被灼烧的头发一样不断地跳动蜷缩,最终歪着头从凤铎的肩上跌落,碎成齑粉。
这一切的发生,只不过是在弹指间。
秦夕没死。
但是比死还不如。
琵琶骨被粗壮的狼牙钩穿过,手掌和手掌被钉死在水牢的石壁上,内脏几乎要被腰上的铁链勒得变形。
潮湿,阴暗,不见天日。
脸上的伤口开始溃烂,肿大,破败,发黄脓液流淌到嘴角,波及到一只眼睛,渐渐开始失明。
动弹不得,身上爬满青幽幽的苔藓,往血肉里钻。
下半身浸泡在黏稠腥臭的水中,像是刀剑受潮后生出的斑驳绿锈,又像是剧毒花草泌出的腐蚀汁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啃噬腿部,开始是痒,然后疼,最后麻木。
估计被吃得只剩腿骨了。
匕首还插在胸膛上,但随着肌肉的枯萎松弛,它从创口掉落,咕噜咕噜,污沼像蟾蜍搅动遍布癞疮的舌头把它吞没。
秦夕希望这只是个梦,也许他只是以棋盘作枕打了个盹,也许只是在池塘边的凉亭上午睡。
但时间推移,他有时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其实一直都被困在这个水牢中,之前二十年的时光不过是场一厢情愿的臆想。
他不记得有没有哭,听说鲛人能泣泪成珠,可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珍珠。
寂寞得要癫狂时他会唱歌,轻哼那些在记忆中的罥烟与虬松,繁花与东风,天海与波涛,旧梦少年逍遥,也不知黑暗中,会有谁在聆听。
在幽暗的山洞里,有水滴沿着石笋尖在凹陷处汇聚成小小的一滩,洁净的、珍贵的、得之不易的水源。曾经他驭水如神,现在唯有依靠残余的法力,隔空调来泉水涂抹皲裂的嘴唇。有时他会将水凝成一只鱼的形状,操纵它在空气中游动前行,试图传递消息。
但总是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有天突然有了动静。
轻盈矫捷的步伐在慢慢靠近,即便细微如同蚊蚋他也能捕捉得一清二楚。
近了,近了。
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干涸的伤口涌出了黑红的淤血。
到了。
他用仅存的一只眼翘首张望,满怀期冀。
“喵呜——”
是只猫,也难怪,鱼只能引来猫而已,他苦涩地笑,绝望之中那条在半空中滑行的水鱼失去了力量,“啪”地一声摔在了那只猫的脑袋上。
“喵!”这次的叫声多了一些恼怒。
“沙蜜珀,你找到了?”片刻之后有一个声音传来,他呼吸骤停。
是一个女孩,左手擎一颗磷光夜明珠,右手持一把长剑,散发,素颜,赤足,纤腰袅袅,步履姗姗,旖旎缓行而来。
那只雪白的猫跑过去蹭蹭女孩的脚,她蹲下去用手帕擦干它湿漉漉的头。
接着她来到他面前,水漫过她的腰身,即使肮脏的水玷污衣裙也毫不在意,她举起手中的夜明珠,踮脚想要看清他的样子。
凭着浅蓝色的耀光,他从她绝美的眼中看见了自己腐坏支离的半张脸,他遑遑避开,感觉自己双目像被灼烧,死死侧转过头意图藏住这种丑陋。
这个样子的自己,她看见了,她看见了……会被吓跑的吧。
然而她唇上挽着恬静笑意,把珠子纳入怀中,光芒一下子黯淡下来,但她整个人身上却笼罩着微芒。她微微仰头问,“你想从这里出去吗?”
没有回答。
“你不会说话?”她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用剑柄挑起他的下巴,逼他与她对视。
她容貌的轮廓与那个偃偶肖似,肤色苍白,是烟雨化不开的冷清和阴郁。
然而眉目黑白分明,宛若久远的从前在故土所见过的白山黑水,明月春藤,是手艺再高超精妙的匠师都无法描摹勾勒的神韵。
他同时也看见了剑柄上的铭文,浑身不自觉地战栗,定睛辨认,他踟蹰着开口,“这不是……广燧剑。”
“对,这是仿剑,但总有一天我会拿到真的。你既然知道,那就是同翎司交过手。”她收回了剑,打量着剑上刻镂的文字,忽地手腕发力,朝水下一刺,再度抬剑时,剑尖上插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鱼,样貌可怖,没有眼睛,暴唇利齿。
“真是……最讨厌鱼腥味了。”她自顾自地说道,不知不觉中厌恶地皱起鼻尖,接着轻而易举把那头恶鱼砍得血肉模糊。
秦夕眼皮一跳,本来抬起的头又默默垂得更低。
“你是因为弄坏了他的偃偶被关在这里的?”
“是……”
“他的偃偶说想要你时,你是怎么做的?”她饶有兴味地问下去。
“我划破了自己的脸……”面对她的气势他莫名有些心虚,可又无法拒绝。
“这样吗?”她若有所思地说,“他做的偃偶,都是一样阴毒的性子,喜好要活人作陪,被拒绝了就尖叫着死去,想要我,那些东西也配?我当时用手肘捶烂了那个偃偶的脑袋。”
“唔,失言了。”她略带懊恼地摇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忖量许久又道,“我被关在水牢里的时候,偶尔会听到有人在唱歌,那时我就在想,等我出去了,一定会救走他。我找了很多很多个洞穴……你是那个唱歌的人么?”
她哼唱着一支破碎不全的曲子,以指尖弹击长剑,伴奏清幽,断断续续,调跑偏得很厉害,神情却无比专注。
一颗水滴“嘀嗒”掉落石缝间,一声歌语在他心中掀起汹涌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