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施施平日里和杜方良接触真的算不上多,虽然他们的院子隔得比较近,虽然他们同处于庶出子女的尴尬地位。自那前朝灭亡,新朝建立,这嫡庶制度变得越发严格苛刻,诸多庶出子女,若无父亲重视,大都泯然众人矣。怪也只怪那前朝灭亡的缘故,便是这太子与那诸多皇子的争斗使得朝纲不稳,让开国皇帝得了便宜,捡了一个国家的篓子。那开国皇帝心中暗喜的同时,也将那嫡庶制度膨胀到了一个极端的境界——庶子庶女,完全受制于嫡出子女,除非你身负功名。说起来也无可厚非,人家也只是希望自己建立的国家免于灭国之灾不是?
然而这功名又哪是一般人想得便得的?况且对那女子而言,这条唯一的途径也是断了的——女戒女经,三从七出牢牢的压在她们的头上,大多就如前世的施施般,成了家族利益联姻的牺牲品。可以说,施施不算这些人中最惨的,只是那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缩影罢了,不过她又是最特殊的一个——不是谁都有机会重来一次的。
前世的施施与这大哥的关系,便是那不近不远的一对兄妹。在她记忆里,数月之后,她大哥便另立府邸了,虽不知他打哪的银钱在这寸土寸金的京都盘下了一个大宅邸,但杜府也未曾为难于他,毕竟当朝律法便是这般规定,庶子出了府,便等于是另立门楣了,只对他的父母尽基本孝道了。这般便等于说是对着这严苛制度的一个补救,毕竟有能力独立出来的庶子又有几何?而掐得太死了,也未免太绝人活路,反而不利于长治久安。
在她前世的记忆里,她那便宜大哥开了府邸之后便只回过杜府一次。而那唯一的一次,说来也可叹。那时正值杜子金下狱,阮大铖求娶那杜怜英,便是正室也就罢了,也不算太辱没京城十美之一的杜怜英,然则他却已有妻室,只是乘火打劫罢了。杜怜英与那杜妻相商拿施施顶岗,只道是为施施挑了一户好人家,免得到时候大祸临头连她的婚姻也耽误了。施施长于内院,虽知这庶母待她算不得好,却也不知他家的庶女是否也是这般,便也不知这人心的险恶,只当是有血缘的亲人,也没有将自己往那火坑里推得罢!
然则在她出嫁前一日,她已有一两载未见的大哥却突然回了杜府。在这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时候,这外出立府年少有为的大哥当然受到了热烈接待,只盼能被他青眼以待,带去他府,不至于被这杜府波及。
不料那大哥来府只是独独为了施施,他只觉这中甚是蹊跷,那阮大铖之父便是大理寺里管这事的,不由的不让他多想,他对施施还是有几分情谊在,便专门来找施施探明情况。施施彼时正预备着明日的吉服,大红的绸料上还有一只未绣完的鸳鸯,见那早早脱离了杜家的大哥复而找她,当是出嫁前最后一次探望,便也茶水相待,预备一番兄妹情谊。
杜方良向她说明了那事情的始末以及自己的怀疑,施施却不知如何判断。那杜妻知道是大理寺卿的公子,一表人才,配她是绰绰有余了,若不是杜怜英早已攀得高枝,哪能轮得到她呢?彼时施施正是豆蔻年华,满怀春心,便在那脑海中自发勾勒出了一个俊俏公子,之前的东临王,也被这即将嫁作人妇的悸动给掩盖了。总之施施被那嫡母哄得深信不疑,这杜方良的话听来,却是依旧没到她心底。
杜方良对她道他可以帮她逃了这婚,替她再寻一如意郎君,保她一生无忧。而她一则被这惊世骇俗,与那女经女戒全然背道而驰的提议给吓着,一则心中隐然有所期待,也只是宛然拒绝了自己大哥的好意。她那浅陋的见识和被女经女戒洗脑的城府,终究还是没能答应这般看来石破天惊的出路。
杜方良见她还不知那事的轻重,索性也说开了,将他知道的消息一股咯说了出来。施施面露惊震,心底却是不信,杜方良百般劝说施施与他离府,施施只当那无动于衷的木头人罢。她大哥费尽口舌,却依旧没能让施施听他之言。
到最后,杜方良亦有了恼意,只是自己兄长情分已尽,我都与你铺就好了前路,你就是不上这阳关道,听得那杜妻一番吹嘘,死活要上那独木桥,又为之奈何?觉得这妹子冥顽不灵,也心生倦怠,不去理会她了,就让她自己为自己的决定来负责罢,他作为大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然而心中还是不快,也就冷然离开了。施施与那杜方良,这最后一面,却是不欢而散。当然,她大哥要是知晓了施施以后的命运,那时必是豁了出去也会将这施施给带出这一方牢笼的,可惜,世间最难做到的事,便是如果。
多年后,杜方良多方打听,终是得了施施的埋骨之处。哪里密密麻麻全是无名之碑,放眼望去,也不知那块是施施的门楣,又仿佛,每一块都像是他那早夭的妹子的石碑。他不知心中那五味陈杂的心绪里,是不是有一分懊悔,他只觉心如刀割,肺腑之处,犹有绞痛。一壶浊酒,两鬓清霜,他挟来大打的纸钱,尽数烧在了这乱葬岗中,纸钱的烟一升起便被风吹散,犹如有数人在抢着般,他叹了一口气,只是接着烧,只盼给施施剩着点罢。
那山岚间密密麻麻的石碑中,一缕青烟袅袅,天色暗沉,斜阳西照,寒鸦悲啼。一个人在这乱葬岗中,显得格外渺小,又格外伟岸。
鼎鼎大名的赖神医,至此之后便患了心疾,医者不自医,他用尽一切方法也无法把那疼痛的根打他心底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