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唯安严于律己,自幼晨起,已成习惯。只是今日起得格外艰难,四肢酸软不着力,翻身下榻时双腿尚微微发抖。她几乎被顾泓压着操干了整夜,腿间那处更是狼狈不堪,上了药后仍是红肿外翻,又酸又涨,穴口微张未合,仿佛还含着巨物。幸而今日是大宣五日一逢的休沐,无需早朝,想必他也是算准了才敢这样折腾她。
她沐浴更衣,大宣崇水德,尚黑,帝王常服礼服亦多用此色。此时关外早已入冬,帝京相距虽远,亦是寒意浸浸,她披上玄色风领氅衣,独自行至寝殿外,却见空中飘飘扬扬洒下雪沫,竟是帝京初雪。
萧君玉的“梅岭雪落,吾归矣”尚在耳畔,而今帝京飘絮,周唯安不禁会心一笑,离开太久,该是归来之日了——不仅是他,还有兰陵萧氏。
今日只是零星小雪,天气不寒,观来还格外有种天成雅趣。周唯安伫立不久,地上已覆了一层薄雪,那飞燕般上挑的朱红檐角沾了雪愈发鲜活灵动,栏杆上蹲坐的凝肃石兽扑了一身雪沫,却显得憨头憨脑的可爱。她正看得出神,却见雪中有人穿过重重宫阙行来,着一身石青鹤纹大氅,虽已年迈,步履间却有种渊渟岳峙的从容,正是她的老师,当今左相姜继尧。
周唯安匆匆去迎,姜继尧却更扯开大步走来,也不抚肩上落雪,只是捋须笑道:“臣还记得,与陛下初见之时,也是如此江山小雪天。”
是的,那日凤阳行宫也下了一场如此纷扬飘洒的小雪,周唯安道:“老师竟还记得,那已是十七年前了。”
十七年前,五岁的皇长女周唯安被匆匆封为凤阳公主,半月后即迁往封地,未有帝召,不得回京。将如此年幼的公主送往封地,是前所未有之事,皇后蒋氏更是大闹一场,朝野沸扬震动。究其原因,却是为了皇长子周唯初。
当年蒋皇后与阮贵妃同时生产,时辰不差分毫,分别诞下皇长女周唯安与皇长子周唯初,皇长女健康活泼,皇长子却孱弱多病。五岁那年,皇长子更是高烧不退,命悬一线,阮贵妃爱子心切,一步一叩登上积霞山,请出闭关多年的国师。国师感于阮贵妃慈母之心,给出解决之策:“皇长子与皇长女同时出生,生辰八字相同,实乃命中克星,若想让皇长子恢复健康,唯有皇长女避道出京。”
蒋皇后自然不能忍受将自己视若掌珠的爱女送出帝京,当即震怒。而阮贵妃回宫后,便在嘉宁殿外长跪不起。
真正定鼎乾坤的,是国师在亲自看过病榻上的皇长子后,对崇文帝所说的那句话:“皇长子天纵之资,惊才绝艳,必为千古一帝,更新万象。”
崇文帝遂下定决心,将皇长女周唯安封为公主,远避凤阳。蒋皇后再怎么哭诉哀求,也无济于事。皇长女出京后,蒋后哀恸晕倒,这才发现已有孕在身,然而她整日忧虑挂念长女,心力枯耗,才七个月便早产,拼尽全力诞下皇三女周唯宁后血崩而逝。崇文帝随后立阮贵妃为继后,皇长子周唯初为太子。而果然如国师所言,皇长女出京后,太子的身体逐渐好转,不复疾病缠身,就更没有人敢提议让她回来了,她甚至连母亲的葬礼都没能参加。
远迁凤阳,是周唯安一生中的重大转折,她从此由天真活泼的皇长女,一步步成为了冷漠深沉的凤阳公主。但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却也难以道尽。若留在京中,蒋后或许就不会死,她们母女齐心,或许真能斗倒阮贵妃,也或许就死在那重重深宫的勾心斗角中。而凤阳虽偏远,却也令阮贵妃难以插手,让周唯安平安长大。
更重要的是,让她遇到了从中枢被贬凤阳的姜继尧,和他随侍身侧的弟子,兰陵萧氏小公子萧君玉。
周唯安负手而立,思绪万千。若她留在宫中,自然可以做个尊贵娇宠的公主,可远赴凤阳,才让她经受风霜磨砺,亲睹世情百态,成为肩负天下的帝王。
姜继尧见她怔怔出神,也不打断,只是微笑立于她身侧,并肩望向这零星飘雪中沉寂的浩大宫城。他从她五岁起看她长大,于她而言,既是传道授业的师长,更是严厉慈爱的父亲,如今还是忠心辅佐的大臣,两人间情分信任都无人能比。待周唯安回过神来,姜继尧才向她道出来意,便是兰陵萧氏一案平反的布置。
兰陵萧氏在前朝大荣盛极一时,几任帝师都出自兰陵,有帝师世家之美誉。而后宣朝太祖发兵叛乱,节节胜利,当时帝京内的帝师萧缄宁死不降,护卫大荣末帝远遁。而兰陵萧氏本家族长萧绍则在宣朝太祖称帝后率族人上表庆贺,以示臣服之意,尽管如此,不知所踪的帝师萧缄与大荣末帝,仍然是历代大宣帝王的心头刺,兰陵萧氏也倍受忌惮。七年前,兰陵萧氏被告谋逆,企图复辟大荣,皇帝震怒,百年世家,一遭败落,满门抄斩。
只是事情当真如此吗?周唯安望进漫天飘雪,仿佛又看到了十七年前,清冷孤寂的凤阳行宫中下了一场小雪,被放逐的小公主茕茕孑立,怀念母后,哀恸摧心。
直到一个雪球突然从身后砸了她满身的雪。
习惯了行宫无人的小公主半天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地,却看到冬日里半枯的梧桐树上坐着一个仿若冰雪砌成的小男孩,笑眯眯地问她:“你生气了吗?”
好久没有见过同龄人的公主摇摇头。
“你脾气真好,”小孩笑得眉眼弯弯,他生得好,小小仙童般漂亮精致,笑起来更是好看极了,“我们来一起玩吧!”
凤阳公主犹豫了一下,却道:“你先从树上下来,冬日干燥,树枝脆,很危险。”
这便是她与萧君玉的初遇了,后来她跟着萧君玉,见到了他的老师姜继尧,并且也拜这位渊博慈爱的长者为师。两人虽为师兄妹,却是同龄,萧君玉顽皮开朗,她却沉稳冷静,自幼一起长大,倒是她老成持重更像师姐。
七年前兰陵萧氏小公子和奉旨还京行及笄礼的凤阳公主一同归来帝京,天人之容的少年名动一时,不知入了多少家京城贵女的梦。又有谁知随后却是那震惊天下的谋逆案——姜继尧翻阅案卷,在她面前只说了八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兰陵萧氏满门抄斩,唯有萧君玉在姜继尧调动门生故友,和她极力动用蒋氏旧部的庇护下存活。
为了翻案,她已经准备了七年之久。
周唯安眉心一拧,皇帝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大宣世族势大,互相制衡,皇帝亦是要小心在其中寻得平衡,兰陵萧氏一案牵涉太多,诸多世族均牵连其中,一个不好便是天下动摇,所以顶级世族上虞顾氏的支持对她而言才那么重要……
一想起顾泓,她只觉腿心又是阵阵酸痛难耐,他到底所欲为何?
“老师以为顾泓此人如何?”周唯安问道,她转身折回殿中,姜继尧虽健朗,年纪却摆在那里,不宜久立雪中,她也实在觉得双腿发颤。
姜继尧理解弟子体贴,随她回到室内,缓声道:“顾泓惊世之才,心机手腕皆是一流,若无君玉,当真是右相不二之选,可委以重用。”
“可委以重用?”周唯安讶道,却复又苦笑,“只是此人心机深沉难测,实在是……”拉高的风领下掩着一片咬噬的暧昧红痕,耳垂似乎还能感到那人轻柔的舔吻。
姜继尧喝一口侍女送上的避寒姜汤,微笑道:“陛下是怕自己驾驭不了他?”
周唯安在他面前就只是学生和小女儿,从来毫无掩饰,闻言便点头。
姜继尧道:“陛下自察为君之道孰与东海王?”
周唯安一怔,缓缓摇头道:“我不及他。”
周唯初,周唯初,周唯初。
谁能比得上他的锋芒?
国师法眼无虚,周唯初真正当得上惊才绝艳,天生宿慧,无论权谋,理政,兵策,术算,武学……只要他愿学,无一不是当世无双。
姜继尧又问道:“那为何最终登基为帝的是陛下,而非东海王?”
这也是周唯安悬心许久的疑问,她曾数次对周唯初痛下杀手,也曾多次被他逼入绝境,自认与他已是殊死之局,势必要争个你死我活。然而最后关头却是周唯初突然退了一步,没有还手,这才被罢黜东宫,远逐东海。周唯初到底在想什么?她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却始终不能确定。
“是东海王在最后关头相让。”
姜继尧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臣倒觉得并非如此。”
他说道:“我等尚在凤阳之时,臣就确定陛下才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周唯安大为惊讶:“老师缘何作此决断?”
姜继尧道:“东海王天资卓绝,当世无双,然而论及为君之道,他却有一点不及陛下——那便是驭人之术。”
“我的……驭人之术?”这大大出乎周唯安意料之外,“请老师示下,我并未觉出在此道上有何过人之处。”
“国师固然法眼无虚,臣却也略知相人之术。”姜继尧道,“陛下的驭人之术,从命途中便可知。须知为君之道,唯以驭人之术最重,便是再绝世的天才,只要驾驭住,就能为我所用。陛下自身可能未有所察,但此道奥妙就是无心而为,刻意反而不美,这也是臣为何之前不告知陛下。”
他看着面前陷入思考,一贯冷漠威严的面容上终于显出年轻人的迷茫无措的学生,终于露出笑容,将那碗姜汤一饮而尽:“所以陛下无须担心那顾泓,此人自然会被陛下所驭,为陛下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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