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安静地退后两步,提起裙摆,转身推开沉重的玻璃窗从二楼一跃而出。高地上长大的姑娘鲜有人不擅长跳跃和奔跑,但她还是感觉自己的膝盖差点撑不住了——万幸这栋房子的所有者并不喜欢高楼。她在黑夜中奔跑,但还是没忍住转过头去,望见方才纵身跃下的窗口有一个影子。
是那个男人,不是那个女人。
卡罗尔的心里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失望,她匆匆别过头,脚下加快了速度。既然被看到了正脸,也就意味着这份工作至少要丢了,不会再有观察模特的机会;更严重点说不定会被雇主孟多顿家私刑报复。害怕吗?卡罗尔在心里问自己,要说不怕,那完全是谎话,可是心里满溢着的兴奋连冰冷的夜风也没办法吹去。她毫不后悔从设计精巧的锁孔里窥探了那对男女的交欢。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刚才所见的场景——雪白优美的女性躯体、以及披散在那躯体上的夺目的亚麻色长发,像伸展的花枝一样,在另一具男性身体上漫不经心地缠绕着。
在应聘到这座伯爵和伯爵夫人度假用的宅邸工作后,卡罗尔常听见女佣之间议论这位年轻的夫人是如何和自己非人类的管家一起打发大多数漫漫长夜的。名闻全大陆的杜林公爵所作的机械人看来不仅仅皮相俊美,而且真的是“性能出色”,卡罗尔在心里暗暗好笑——她继续回忆年轻夫人的神情,哪怕乳房被男人的双手冷冷地蹂躏、私处被仔细舔舐,双颊染上情欲惹起的淡红色,那整张脸看起来仍然高傲而漫不经心。她早知道伊维特·孟多顿是出了名的美丽,可那份神情仍然使她惊叹:制造一具完美的人偶是少女长久以来的梦想,但在此之前,她从未考虑过打造它所需要的不仅仅是主流观点中强调的逼真,还有某种类似灵魂的东西。那具身体中所埋藏的颓废和傲慢,看起来既难以复制,又令人无端想要叹息。她是在轻蔑和丈夫以外的人(实则那个对象连人都不是)发生关系并从中享乐的自己吗?还是哀叹自己的青春将葬送在这段外表光鲜、实则冷得像个冰窟的婚姻之中?……情事中的她的脸,实在是令人遐想连篇。如果能在作品中呈现出这份姿态,卡罗尔想,自己绝对可以在整个大陆上出名了。名声能带来雇主,雇主能带来佣金,佣金既能改善和她相依为命的舅舅的生活,又能支撑自己探索和制作更多的作品——这个幻想开始令她陶陶然。唯一的阻碍,是在画出设计图并做出成品前被抓走,又或者哪天被看出自己充当了原型的伯爵夫人所报复。事实上在决定偷窥前,她心里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尽快画出设计图寄给沃尔特封存起来,然后等待他家未来的客户中有谁能看出这份设计稿的价值,而自己将默默无闻地在此度过一生。她不怕死后才能被认可,倒不如说那么多艺术家的才华都需要死亡来镀金。现在只要尽力冲回家,稳住颤抖的双手,把所见的一切仔细描绘出来然后尽快逃走,那就够了!舅舅大概认为自己现在应该在佣人房里呼呼大睡。万一他还醒着在阁楼工作,那势必会听到开门的声音。是跟他全盘托出,还是想办法糊弄过去,找个理由让他和自己跑到外地去避避风头?……
此刻她尚且无法预料,她已经没有做出任何选择的机会。她料不到自己将会远远望见家里灯火通明,然后看见家门口那辆刻着华丽家纹的马车;料不到最坏的结局竟会来得这么快。在明晃晃的危险面前,她的心脏开始痉挛。对潜在的死亡的恐惧提醒她,快逃!想办法赶去最近的城里混进飞空艇逃走的话,或许还有办法!……但她很清楚,决不能让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唯一的亲人替自己承担责任。胸口的吊坠里还存放着母亲微笑的照片,那时候父母和姐姐都还在,舅舅还没有带着幼小的自己辗转颠沛在高地的各个城市之间。还记得搬到这个小村子的时候,舅舅曾经摸着她的头说:“卡罗尔,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吧……这一次希望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她木然地推开家门,看到捂着手臂倒在一小摊血泊中的舅舅,和手上拎着一滴一滴滴落鲜血的小刀的男人。俊美的脸,挺拔的身姿,唯一和一小时前所见不同的,是此刻男人的身上一丝不苟地包裹着用料精良的管家服。
卡罗尔·格雷从未像此刻一样深恨过机械人偶,和曾经深信制作人偶将成为她的事业和追求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