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给J的第二封信转交给出版社小雯之後,我的心情开始纷踏起来,思绪不断飘回到小时候。
我妈妈应该算是台湾最後一代的童养媳,从小她就知道长大後要配给大她三岁的〝哥哥〞─我爸爸─当新娘。平日哥哥对她虽没特别好但也没表现出讨厌她的样子,而她自小就很喜欢这个哥哥,所以长大要与他婚配,她心里是欢喜的。她努力听公公婆婆的话,帮忙农作,很辛苦,但是她不抱怨,因为这些将来都是她和哥哥的。我爸爸是独子,前面有三个长他很多岁但很疼爱他的姐姐,她们长大後都与村庄内的人结婚,婚後常常回娘家看顾一下父母和弟妹。
妈妈18岁时与爸爸成婚,以前曾经听妈妈提过,她没有正式的婚礼,就是当晚我阿嬷拿了一件新棉被给她要她去我爸爸房间睡觉,只丢下一句话给我妈妈:「以後就是他的太太了,要好好照顾他。」然後转身就走了。
对於我们这样受过大学教育的女子来说童养媳这种婚姻是完全无法接受,无论对女性或男性都是不公平的。不过,只有小学毕业的妈妈,对於高工毕业的〝哥哥丈夫〞充满敬畏与爱慕,她并不觉得不公平或是委屈,反而很高兴地接下婆婆要她扮演的照顾者角色,而且努力认真地执行任务。反观我爸爸,对於这桩与〝妹妹〞的婚姻,他到底是怎样想的,他喜欢这个〝妹妹太太〞吗?若不喜欢为何两人还生了四个孩子?若喜欢又为何他会有外遇?
孩子的数量或许并不能代表情爱的浓度。从我有印像开始,大约四、五岁吧,总觉得似乎从没有被爸爸抱过,也没有感觉过他对我的疼爱。小时候的我心里总有个疑问『我真的是爸爸亲生的吗?』。照理来说,一般的父母总是对第一个小孩充满憧憬,一位缺乏父母爱的朋友说她父母都把爱给了第一个孩子—她哥哥。我是长孙女,阿公阿嬷对我疼爱有加,尤其阿公,对我课业成绩的期许让我感受到身为长孙女的骄傲与责任。这个长孙女的角色也因妈妈离家出走爸爸上法庭告离婚时,让我在法官面前嚐尽矛盾、痛苦的滋味。
「法官大人,我媳妇是坏女人,离家出走,抛夫弃子,我儿子要跟她离婚,你一定要帮帮忙。」阿公在法庭上大声骂我妈妈,那一年我九岁。
「你妈妈为甚麽离家出走?你知道原因吗?」法官问我前一晚阿公已经问过我的问题,阿公要我回答:「因为我妈妈喜欢唱歌和喝酒,不想照顾我们。她就跑出去。」而妈妈跟我说她是因为爸爸在外面有女人才离家的。九岁的我已经能理解阿公的答案不是正确的,因为妈妈是利用我和大妹去上学时去唱歌的,她带着两个弟弟一起去,在我们放学之前就回到家煮饭、煮菜。而且阿公阿嬷爸爸吃饭时也都有喝酒啊。只是对於妈妈说的答案我的九岁智力又不能明白。我不想说出阿公的答案,怕法官让妈妈不回家,我也不敢说出妈妈的答案,怕法官会让外面的女人来我家。我安静又害怕地看着高高在上穿着黑色法袍的叔公法官,几分钟之後,我轻轻地摇头。
「我昨天不是教你说因为妈妈喜欢唱歌、喝酒,不想照顾孩子。你平常那麽聪明,怎麽今天这麽笨啊!」站在我旁边阿公用食指戳一下我的头,生气地说。
这场荒谬的离婚官司最後并没成功,但是妈妈也没再回家来。半年後,爸爸带了一位阿姨回来,要我们四个小孩叫她妈妈,弟妹都叫了,就只有我咬紧牙关不吭声。之後我只叫她阿姨,爸爸知道後很不高兴。对於弟妹叫她妈妈我也很不高兴,她明明就不是我们的妈妈。
妈妈和她的亲妹妹一起在镇上租房子住,她到一家卡拉ok店当厨师。我长大去看过她,的确她在工作完毕之後,会在店里快乐地唱歌、喝酒。她有教男朋友吗?我有问过她,她点点头後又摇摇头,然後就喝酒,静默不语。她不说,我也不知道如何问下去。我教男朋友的时候,很想和她分享,却不知如何开口。我们大约一年见一次面,我们见面时就像两个亲密又陌生的朋友。我心里还留着小时候钻在她怀里的温暖味道,现实里我已经过着和她完全不同环境的生活;每每与她见面完之後,一种无法和母亲相互分享亲密关系的遗憾残存心头。有一回在公视看了一部母女亲情戏剧,看到刚刚谈恋爱的青春年华女主角询问离婚的中年母亲与男友交往的历程,母亲边喝酒边娇羞地说着被追求的复杂心情。是啊!就是这种亲密的母女时光,我不曾拥有,也无法拥有。这种遗憾如果能够弥补,只有等到我自己生女儿。跨不出接受男友求婚那一步,何来生儿育女呢。
心头思绪乱飞,连最近正在写的小说也没心情提笔了,都怪读者J的来信的搅拌。这女人真叫人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