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插叙)
一到晚上,孟臣就容易想起家还没亡的日子。
这些零零碎碎密密麻麻的记忆片段里,有温文尔雅的母亲,有谦谦有礼的父亲,有和蔼可亲的陈伯、做得一手好菜总宠着他的李妈……偏生还有个小碎片里,映着那个蠢蠢的纪大夫。
“臣儿,你是不是无聊了?我陪你玩会儿吧。”
纪鸢浅笑轻吟地招呼小孟臣,孟平生出门了,孟夫人又在房里养病静息,她看这小男孩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拔草玩,模样甚俊,就去逗他说话。
“别叫我臣儿。”除了爹娘,他不喜欢别人这样甜腻地唤他。
“阿臣?”她笑容不减。
“也不行。”
“那小少爷,你想玩什么?”纪鸢只觉得这小孩执拗得可爱,也不恼。
他虽说不乐意搭理她,可眼下实在无聊得紧,看着她,眼珠子一转,说了句:
“风筝,我想放风筝。”
纪鸢皱皱眉,她不曾放过风筝,只单单看到过。
可是试试也是极好的。
“好,我带你去买风筝。”
她牵了孟臣的手,小小暖暖的,她的手凉,忙松开来搓了两下捂热,再去牵他。
孟臣只单牵过私塾里几个男孩子和隔壁小姑娘的手,和他的一般小、一般热乎,纪鸢的手不一样,凉凉的像块玉。他虽觉得别扭,又不想松开,就由她牵了往街上走。
街市上稀奇的玩意儿甚多,独独不见哪儿有卖风筝的。
“咦,有糖葫芦!臣儿,给你买一个好不好?”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抵御不了甜食的诱惑,只没出声,权当默认。
纪鸢拿了银两给他买了,递到他嘴边,看他默不作声地吃那夹了糯米的糖葫芦,只心想:“再装得老成,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他把糯米吃到嘴角挂着,看得她发乐,伸出手指替他抹了,像个大姐姐。
小男孩心跳滞了半拍,没说话。
街市上人也多,还不时地有马匹横行穿过,纪鸢怕他被撞着,只能将他护在身边走。
“臣儿,这街上没有风筝,要不…咱们买点纸和藤条回去做吧?”
孟臣点点头,他心里正想着,为什么听这个女人叫他“臣儿”,会和娘叫他“臣儿”有不一样的感觉?
回了府,孟臣带她到亭子里石桌上做风筝,看她手忙脚乱地在上面画一只老鹰,画得歪歪扭扭像只丑小鸭。他在一旁乐,这个蠢大夫还没他画得好呢。
“臣儿,你们在做什么?”
温厚的声音在亭子外响起,是孟平生回来了。
孟臣脆生生唤了声爹扑进他怀里,纪鸢在一旁说道:“臣儿想放风筝,我们在做…只是我不太会…”
“风筝?我以前也做过,来,我来帮你。”
他说完就走进亭子来,坐到纪鸢旁边的石凳上,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寥寥几笔勾出一个惟妙惟肖的燕子图案,又轻点几笔丹青缀了颜色,执几根藤条簌簌两下削细了放到纸上做骨架,添上米糊便黏好了一只风筝。
整个过程纪鸢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眼里带了藏不住的倾慕。
“风筝……”他沉吟了这两个字,想了想,提笔在风筝上题了行诗:
垂老始知安乐法,纸鸢竹马伴儿嬉。
纪鸢自然明白这不过一句感叹人伦之乐的诗,可是诗里有个“鸢”字,是足够让她浮想联翩那么一小会儿的。
“臣儿,你的也拿来我帮你安上吧。”
“不用了爹。”
“行,你们俩拿到院子里玩去吧。”
孟平生坐在廊下看这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在院里草坪上放风筝,微风吹在脸上,很是惬意。
纪鸢小跑着把风筝放高,孟平生做的风筝很结实,又乘风力,很快就比孟臣的要高上许多;纱裙随着她的步子摇曳,显现出少女的身姿,在残留的春寒里荡出一点燥热的夏意。
孟臣的风筝线和纪鸢的勾在了一起,将她的风筝打落到了地上,支离破碎。
她忙跑过去拾起来,这是孟平生给她做的,她原想好生珍藏的。
而他看着草地里脏污了的风筝,却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快意。
乱七八糟的。
还有她在房里煎药的样子,烟灰熏得她直咳嗽,可是转头看到他的身影,又会绽开柔柔的笑来唤他:“臣儿,下学啦?”
他甚至记得她晚上给他做的夜宵,薄薄的青菜饼,山野的味道;记得她一手隽秀小楷写药方子,一柄桃木梳总带身上,一张嫣唇唤他:“臣儿…”
他总说“别叫我臣儿”,可下一次她又这样。
“孟臣,太阳都出来了,该起床了。”
乱七八糟的梦,被一句好听的女声打破。
自从纪鸢把他从醉春阁接来,大概也是看出了他在历经物是人非后的阴郁和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也不再像五六年前那样固执地唤他“臣儿”,而是生分地叫他名字。
他在清晨的阳光中眯了眯眼,一时间还没从回忆的梦里回过神来。好半晌,才翻过身下了地,拿过一旁的马褂披上,走出房门,便看到正在院子里晾被褥的纪鸢。
“要入冬了,林子里定有好些野物要出来觅食囤货的,我带你去练练手。”
冬被颇有些沉,她娇小的身体在厚重的被子旁显得格格不入,晾衣绳挂得高,她得踮高了脚尖才能勉强把被子挂上去。
纪鸢看孟臣在一旁看着她,却并不答话,讪讪地笑了笑,想他一贯是这个古怪性子,一面从一旁把另一床冬被拧出来抖开,一面说着:
“难得这两天日头盛,趁着还没正式入冬把被子拿出来晒晒……这是我新给你做的,塞足了上好的棉花,一定很暖和。”
她想他本来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用的本是绸缎面的鸭绒被,现下却要来乡下用这家里做的棉被,心里不由得有些唏嘘。
孟臣自然不知道她正在为自己的身世可怜,纪鸢待他已是比醉春阁的那些个老妈子要好了十倍百倍。只上前去替她接过厚重的被子,晾到绳上。
纪鸢被他突然的体贴,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却只冷漠看她一眼,回房去洗漱。
她带他到山上打猎,这是她教了他这么久头一回真的带他来山上打猎。
之前只在家附近的林子里教他射箭,手把手地教,从握弓的姿势到瞄准的方法,从脚位到拉弓的力度。她纤柔的手覆到他微糙的手背上,让他莫名地会想起当初她带他买糖葫芦的时候。才学射箭时他还没她高,被她圈在怀里便能感到她声音从头顶右侧传来,背后隐约地触碰到某处柔软。
她给他示范,告诉他手、鼻尖、下巴、箭要在一条线上,他顺着她说的,从她的鼻尖看到下巴,再到葱白的指尖,厚重的弦被压到她脸侧,压出她前胸一道浅浅沟壑; “噔”的一声,弓弦在她指尖迸开,箭倏地飞出去,稳稳地扎进远处的靶子。
他觉得心里发躁,不知是因为箭术勾起他男儿好战之心,还是因为她。
“到了,咱们今天就在这儿‘守株待兔’,保不准会有野猪出现呢。”
孟臣正想着那些旧事,就被她唤回了思绪。她带他来到一处天然的坑地里,眼睛灵动地闪烁两下,表现出一个女猎人的机敏。
他不以为意,这种被动式的打猎过于女性,男人应该去主动找那猎物的踪迹将其捕获,可既然是纪鸢说的,他也懒得反驳。
她从腰间拿出一袋水喝了,仰起头露出好看的颈部曲线,孟臣从她手里接过来,自然地饮了几口。
是她唇间的味道。
“你的(水)呢?”纪鸢有些不解,孟臣毕竟也大了,这样的举动会让她产生古怪的联想。
“忘带了,”他平静无波地看着她,把水抵回去,“等等,好像有什么声音。”
他瞬时提起警惕,向树林深处看去,是只漂亮的梅花鹿,正被一只野猪追着跑。
“射它!”
他知道纪鸢的意思自然是要他射那只野猪,她一贯喜欢这些漂亮的动物。可从他们埋伏的角度,梅花鹿恰恰挡住了野猪的身形,若要射它必然会伤到那只鹿,只好先拉弓等待机会。
眼看着野猪已经扑到那只鹿身上将它咬住,林子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哀嚎,纪鸢沉不住气,拉了弓射过去,却只射到那只畜牲的屁股,不但没重伤它,反而暴露了他俩的位置。
只看那野猪放下口里的猎物,要寻这两个妨碍它的人来泄恨。
孟臣忙拉弓去射他脑袋,不想纪鸢这箭不够坚硬,他又第一次打这么个大猎物,连射三次才挫了它锐气;野猪猛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他俩扑来,差点咬到孟臣的肩,所幸一旁的纪鸢及时抱住他躲过,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
“孟臣,你没事吧?”
她慌忙地去检查身上这个少年有没有受伤,看他像被磕到了头倒在她身上直不起身,只能费力翻过他去掐他人中。
“嗯…还好。”
他抓过她的手,停住她的动作。这女人力气真大,按得他人中生疼。
“那…那咱们把这猪扛回去吧,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纪鸢慌张地从他手里缩回手,起身才发现脚刚才被坑里带刺的野草刮伤流了血,走起路来生疼。
“你走得了?”孟臣躺地上看着她忍痛的样子,有些生气。
“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小伤。”
“我先背你回去,再来把这东西扛回去。”
“不用……”不等她说完,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伏低身体,把她捞到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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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智的孟臣居然会野猪到面前还没躲?...嗯,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