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压下火气跟他说没关系。
李禾看起来吓坏了。
你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告诉自己这不能怪他,他只是想做家务,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本来就看不见,现在还受伤了,东西怎么能和人比呢?你不能苛责他。
可那是爷爷留给你的海豚,他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他干吗自作主张用什么吸尘器……你用力咬了自己的下唇,把懊恼揉吧揉吧塞回去,放下垃圾袋,尽可能轻松地说道:“没关系。”
像是死囚获得了免死金牌,他紧绷的肩膀立刻松了下来,你走到他旁边坐下,在他要开口说话前打断了他:“李禾,我不需要你做这么多事的,这些事我都可以自己做,我说过好多次了呀,我只希望你好好待着。”
你自觉语气已经很温和了,可奇怪,他听见这话后不仅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宽慰,还脸色更差了些,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冲你露出个难看的笑容来:“嗯。”
你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空气安静下来,他再次开口:“对不起,我没想到……我赔钱给你吧。”
“不用,海洋馆买的纪念品而已……也就几百块钱。”你说。赔?他怎么赔?那海豚根本不值钱,只是有爷爷附加的情感价值,他拿什么赔这个啊。
他动了动嘴唇,你看出来他是想询问那你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但最终没说出口,他从来都是这样,从不向你索取任何,哪怕是一句答案都不敢去要,他碰过太多壁,以至于连别人放在他手心里的东西都不太敢抓紧,更别提主动去奢求其他了。
你一直都知道的,所以你总是主动的那一个。
你又开始心烦意乱,想着赶紧做点别的来忘记这破事儿,你语调轻快地邀他出去散步,李禾点点头,还是有些魂不守舍,可你再分不出精力去安慰他了,因为并不是真的没关系,你还是介意的,那是你珍重的海豚。你不想让他自责才说出了没关系,即便效果不佳,你也不想再继续了。
这是你们最沉闷的一次散步,夏夜无风,蝉鸣聒噪不休,路灯的光都仿佛带了温度,晒得你额角渗出汗来,他和你出来散步时不带拐杖,你头一次发现两个人在大夏天挽着的手原来是这么夸张的热源,皮肤黏腻地贴在一起,你只匆匆走了一圈便想回家了。
你们在电梯里遇到了隔壁的大妈,她笑着和你打招呼,顺口问了句“和男朋友散步回来啊”,你知道她只是客套客套,便随口应了声是,你感觉到李禾贴着你的手臂微微一颤,你偏过头去,看见他正抿着嘴,眼睛比刚刚亮了一点。
他的表情使你一怔,一个念头在你脑中火花般闪烁,你还没来得看清便已经熄灭,你开始思考,男朋友……?
你和李禾同居,你非常喜欢他,你愿意为了和他相处的一年多时间花去将近一半的存款,你愿意陪着他,养着他……可男朋友?你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你与他的关系不太恰当,不,跟包养这事没关系,这不算什么……是另一种细微的区别,太过细微了,在你脑中转瞬即逝,你最终还是没有捕捉到那想法的尾巴。
电梯叮的一声,自动门缓缓打开,于是你抛下这想法,走了出去。
李禾果然再也没碰过吸尘器,他像以往一样在家整理边边角角,等你下班,你有时觉得他像孤独的宠物,被困在这屋子里,没什么自己的独立乐趣,每天只能期盼主人闲下来的陪伴。
可你对此束手无策,你不断给他买书,在闲暇时间陪他,即使他从不抱怨,依然好脾气地与你微笑聊天,似乎什么异常也没有,可你还是觉得他的眼神一天天空茫下去。
无论如何,至少他的生活比过去要好。你这样安慰自己。
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并不算长,就这样日复一日,那天老板忽然打来电话,你才意识到,啊,合约居然快到期了。
“要续约吗?可以给你打八折哦?”老板问你。
银行恰好发来了短信,你看了眼存款,比一年多前缩水了大半,嗯,这很正常,负担两个人的生活使你根本存不下钱来,你还给他买了不少东西,而且,而且今年的春节你没回家过年,你跟李禾去旅游了。
再壮丽的景色他也看不见,你考虑再三,最后带他去了北京。
大年初一那天你们上了长城,这天大雪,因而没什么人上来,寒风在城墙上猎猎作响,空旷的台阶两旁积了灰黑的脏雪,你拉着他的手去触摸城墙,他冻得鼻尖发红,手指僵硬,笑得却很开心,像是抛下了一切。你着迷地盯了很久。
当晚你们在酒店窗前做爱,窗外雪片纷飞,屋内的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雾气朦胧地挂着霜,车灯路灯在玻璃后晕成一团团白色黄色的绒线球,你背靠着落地窗,护栏硌着你的后背,冰凉闷痛,与他相贴的皮肤却滚烫,身体不知该回应哪种触觉,只好拼命往他身上挂。
李禾苦恼似的微微皱眉,嘴唇被你舔得泛着水光,他触碰你冰冷的后腰,突如其来的温热使你受不住刺激地呻吟出声。
“李禾。”你抚摸他的脸颊,他便歪过头来贴近你的掌心,他向你笑,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老板疑惑地叫了你一声,你这才从回忆中猛地回过神来,你回头看屋内的李禾,他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大概以为这是你工作上的电话,他还把阳台的门关上了。
“不续了。”你说。
你挂了电话,拉开玻璃推门走进客厅,在他身旁坐下,他毫无察觉地向你微笑,你歪在他肩头:“你在看什么?”
“《小王子》,已经看完了。”他合上书,摸了摸你的脸颊,一年过去,他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不再大夏天的也常常手脚冰凉,你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你喜欢狐狸还是玫瑰?”你顺口问他。
李禾摸了摸封面,米色的封底衬得他手背白皙,五指修长,他轻声说:“我喜欢小王子。”
他的话让你一窒,你怔怔地看着他,发觉一年多来那道没有谜面却使你困惑不已的难题忽然有了答案。
他不喜欢玫瑰,也不喜欢狐狸,因为他就是被你小心守护的玫瑰,他也是被你驯养的狐狸。
可就像狐狸留不住小王子,玫瑰只能独自在园圃等小王子。他也只能等你,也留不住你。
在他挖出残缺的灵魂,将之押上赌台那刻,他便不再满足于成为你的附属,他想与你并肩,眼盲的男人找不到方向,只好尽他所能按他的理解去为你分担,为你付出。
他在角落蜷缩太久,已经不懂如何也不敢诉说自己的想法,他只能默默地去做,你不像他,你有着健全的双眼,他希冀着你能看懂这一切。
但你没有。这不意味着你不爱他,你从第一眼见到他的照片时便爱他,但你的爱不平等,潜意识里你爱他如同爱柔弱的小动物,易碎的珍宝,你默认他弱小,需要你的保护,需要你的无条件原谅。
可他宁愿你向他生气,宁愿你要他为此付出代价。因为他太清楚了,只有宠物才不被苛责,无需承担责任。他在你的宽慰中预见到上位者对宠物的爱终将褪色。
他不愿意做宠物,他想做能站在你身旁的男人,但你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习惯放弃。他明白你并非有意,所以对此毫无怨言,甚至心怀感激,只是,稍微有些遗憾。
你的爱居高临下,像是炽烈残酷的正午日光,射过他灵魂的破洞后不留痕迹。你的确照亮了他,可他反觉更冷。
在上位者看不懂蝼蚁的需求,你以为他想要稳定的居所,但他真正需要的是尊重他的爱人。你明白得太晚,现在你给不了了。
“对不起。”你慢慢低下头,额头抵着他的肩膀。
李禾的手指蜷缩起来,他只用了一瞬间就想明白你为何道歉,他早就清楚会有这一天,他揉揉你的发顶,说:“没事,谢谢你。”
一周后合约彻底结束,你帮他收拾行李,比他刚来时东西多多了,光你给他买的衣服就满满一大箱,还有几十本盲文书,收音机换了新的,魔方还在,一个孔明锁,说好要给他的挂烫机,在长城上买的刻了他名字的奖牌,故宫买的纪念品……
单独放进背包的除了他带来的格林童话和王尔德,还有你送的《小王子》,他小心翼翼护着边角,你恍如隔世。
他搬回老板留给他的住所,你开车送他过去,帮着他把行李都收进屋子里,最后你们在楼下道别,你拉着他的手不松开,叮嘱他注意身体,问起一年前那笔包养费能不能到他手上。他说他能拿到四成,他会过得比以前好很多的。
你还是不松手,他笑了,梨涡清浅,他语调轻松地说:“以后再来看我吧。”
你说当然。
你们心照不宣,不会有以后了。
【Normal Ending 不平等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