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绵绵细雨,下得人不论身体或心理,都快要发霉了。
不过~对他而言,下不下雨没什麽差别……反正他的生活就是在开刀房、医院宿舍以及病房来来去去。
四季的更迭,天气的变化,於他而言,只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伤春悲秋罢了。
今天,在下了一个星期的春雨之後,天气难得地放晴,给了快要闷坏的人们一个终於可以出外散散心的周末。
他今天没值班,也没有刀可开—懒得回家的他,原本想要窝在宿舍补眠,但~好死不死,室友一大早就带着女朋友进房门,同时对他十分具暗示性地眨眨眼—
不愿棒打鸳鸯的他耸耸肩,无异议地走出房门,背着随身的背包,漫无目的地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到处乱逛~
「先生,要参加我们的『繁樱村』一日之旅吗?现在那边的樱花开得很美喔~!」
大街上一位堆着笑脸的中年男子有礼地递给他一张传单。
「再过十五分钟不管有多少人参加都会马上开车,一天的导览加午餐费只要日币2500元~是难得的机会呢~!」中年男子相当热切地介绍。
他看着传单上落英缤纷的精致照片,毫无赞叹或期待的感觉—不过,他的确需要一个打发时间的休闲活动……
於是~他自皮夹掏出钱,一个人,上了停在路边的游览车。
虽说是到名不见经传小村庄的一日旅行,但也许是今日天气好,参加的人还不少~放眼望去,有年纪颇长的夫妻,也有像是年轻情侣的~当然,也不乏有人是像他一样,一个人参加这旅行,比如说……
他眯起眼,为了那映入眼帘的醒目红发。
这麽巧~?
隐隐察觉自己记性突然大好到能够一眼就认出当日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大多数时候,他连平日一起上刀的同侪或护士的名字和脸孔都对不起来……不过~这种异常被他简单地用对方的发色太过特殊来解释。
红发男子低着头,不知正专注地看什麽。
而他~亦没有向前自我介绍的打算—横竖不过就是两个陌生人,坐上同一辆游览车,参加同一趟旅行罢了。
他就近挑了个位子入座,没再看向对方。
车子缓缓行驶,旅行社的向导相当尽责地向大家简介『繁樱村』的地理环境、人口分布等等……听起来就是一个座落在深山里头,自给自足,少有外人踏入的世外桃源。
导游口沫横飞地说着此时村中的樱花开得有多美又多美,特别是村子的正中央,有一株被称作是樱花之王的樱花树……当它盛开的时候,满树的樱花在阳光下宛若燃烧的火焰,但当其凋落时,那毫不眷恋的花雨又带着无法以言语形容的凄美~
时间就在导游精彩有趣的谈吐中滑过,车子行驶到一座看来十分古老的隧道入口。
「各位贵宾,过了这座隧道,就到了我们今天的目的地『繁樱村』了,大家可以开始准备……」
震天价响的『轰隆』一声,伴随着剧烈的晃动,打断了导游兴奋的语调—
视线内,突然一片漆黑—尖叫声、呻吟声、玻璃碎裂声,以及行李掉落的声响此起彼落……
众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有系安全带者,可能只是整个身子撞上玻璃窗;但没有系安全带的人,则是整个人从座位上不知滚落到何方去了~
正当大家完全摸不着头绪时,一线手电筒的光束突然亮起—
导游失却血色的脸孔出现在大家面前……只见他试图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却因游览车的地板此时已呈大角度的倾斜而无法如愿;他的额角淌着一线鲜血,看来亦和车上所有其他乘客一样,惶然而无助~只是,出於责任感使然,他仍是力持镇定地试图解释整个情况……
「各位贵……宾,请大家冷静、冷静……可能是因为连日来的雨,土石松动……隧道~崩塌了……游览车……因为闪避落石不及,而打滑~」
车内又是一阵惊叫—导游连忙再次吸引众人注意地大声发号施令:
「现在,请大家拿着自己拿得到的行李,移动到车子外头好吗?我们现在似乎正位在一处尚未崩塌的路段……我会用手电筒替大家照明……请大家尽快离开车内~!!一定要尽快!!」
原本慌如无头苍蝇的众人一听,彷佛迷航的船只遇上灯塔那般,互相搀扶着缓慢地朝车子外头移动……然而,有些伤势较重者却是完全动弹不得~同行者待在一边焦急地垂泪,想要架起同伴却是不够气力……
「阿姨,我来帮忙吧~」清亮的男声响起—高大红发男子轻而易举地背起伤患,稳稳地朝车外移动。
安置好了一个,男子折回车内要再搬运其他人,却看到有人已经先他一步架起另一个腿部流着血,喘着气的中年男子—金眸对上冷冷的黑眼,两人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错身,一个接着一个地将伤患运到外头~
自始自终……没有交谈。
他一个又一个地检视伤者,在心里暗自盘算着—有两位只是皮肉伤,有三位伤口较深,但也还可以—不过,眼前这位中年男子……碎玻璃直接垂直地插入小腿肚;还有另一位,右脚完全动弹不得,扳动时有剧痛—恐怕是骨折……这两位~可能需要紧急处理……
他陷入沈思当中—一道冷冷的嗓音突然在他身侧响起~
「那玻璃可能割断他动脉了~如果动脉没断,至少也伤到筋膜层—以那深度来看。」
他迅速转头,方才错身而过的黑发男子斜背着背包,蹲在他身旁,与他一起看着中年男子。
「你是医生?」金眸惊奇地瞪大—黑发男子这才发现原来对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初见那日他戴着眼镜,看不真切……
「心脏血管外科。」他简洁地答道。「跟你同一间医院。」
「咦?!」蜜色的脸庞抹上疑惑—为了对方知道他的工作地点~但下一秒,他随即喜形於色—
「那太好了!你可以立刻为他进行缝合,我可以……」
「不可能。」他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贸然拔出来太危险,况且,在没有消毒用具的情况下进行缝合简直……」
他的长篇大论被突然放大在眼前的工具箱打住—金色的眸子盯着他,闪着坚决。
「你需要什麽?」大掌毫不拖泥带水地打开工具箱—黑发男子向来平静无波的眼闪过诧异。
「无菌手套~缝线、圆针、角针、镊子……全都是无菌的~」他一样样精准地自堆满物品的工具箱挑出所需的物品。
黑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出另一个问题。
「没有麻醉药品,他不可能能忍得住痛让我们拔出玻璃,还进行缝合。」
「这你不用担心。」红发男子自身後拿出另一个医药箱—一打开,又是成堆成排的药剂。「你要哪一种局部麻醉剂都没问题!」他笑嘻嘻的,随即又正色道:「这下可以开始了吧~外科医师,我当你的助手。」
他对上那双执着的金色眼睛,叹了一口气,开始卷起袖子……
在克难的照明之下,他们两人小心翼翼地拔出碎玻璃—幸好没有伤到血管,只要进行筋膜层以上的缝合,再加以包紮即可。
红发男子打上最後一个结,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过现在松懈还太早,还有一个骨折的伤者……
他拎着一大一小的医药箱,前往探视那骨折的老者—却发现情况比他想像的更为严重……
老者的小腿肚如今已完全肿胀、泛青,他只轻轻把手放上去,老者就呼天抢地,冷汗直冒~
金眸一沈,对上身旁不知何时追随而来的黑眼。
腔室症候群—两双眼眸交换着了然的一眼—倘若不立即进行筋膜切开术,释放组织里头的压力~这只脚,恐怕不但保不住,还会有生命的危险……
红发男子望向对方—黑发男子一下子就会意~
「你别想。」黑眼冷冷地瞪他。「就算我帮他做了,不是在手术房的无菌环境下,他後续感染的机会很高……到最後,他就算没有amputation(截肢),也会sepsis(败血症)。」在伤患面前,他特意说着专有名词—为了不造成老者的恐慌。
红发男子凝着脸,咬着下唇,站起身,走向导游。
「请问……救援还要多久才能到?」
「唔……」导游看看手表。「我刚刚已经联络到离这里最近的消防单位,预计……约两个小时吧~」
两个小时……太久了……那种状况下的腿,绝对不可能撑两个小时!
他走回老者身边—心中已有决定。
他缓缓打开工具箱与医药箱,低声说道:「我们用抗生素,最高剂量的~然後……」
「我说过了,不可能。」黑发男子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有可能的。」金眸无比坚定地回视。「我们不会让他有事的!因为我们是医生啊~不是吗?」
他丢给他一双无菌手套,一件无菌手术衣,和一顶无菌帽,自己则开始挑出几个小药瓶,抽取需要的药量。
黑发男子看着手中的衣物,没有动作。
「这个病人需要你~」温热宽厚的大掌握上他的手臂,带着强劲的力道。「我也需要你……」金色的眼睛看着他,一滴汗滑落蜜色的额……看似平静的表情却有着掩抑不住的紧张。「外科医师。」
黑眼盯着他,良久良久……然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开始穿戴起衣物—
樱唇扬起,红发男子松了手,脸上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这~有点怪……黑发男子闷闷地想……他似乎……对那双眼~毫无抵抗力……
这麽愚勇的建议……若是以前的他、以前的他……绝对会……
他套上手术衣,冰凉的质感贴着他的肌肤—手臂上的温度却缠绕着他,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