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珏最近很奇怪。
往常两院纷争,下仆出面,他们在幕后点拨着,十天半月碰不着一面。
但这三天,谢珏每天出现在她面前,给她点卯一般,还动手动脚。
这天热,空气滞闷,阳光被云层一挡,苍白无力地浮在半空。
树下支起冰盆,丫鬟轻轻摇扇,差使冷气萦绕石桌。谢妍要见奶嬷嬷,盘算着打发谢珏走。
话题已经说尽,谢妍好笑地乜他,等他还能蹦出什么嘴巴叭叭叭。谢珏却觉得目如柳叶,眼角生媚。再一看,原是假想,小娘子目光澄澈,明晃晃的不满,杏仁眼形纳含琉璃珠一样好看的瞳珠。
她身上的香气浅淡,实则霸道,像无形的手,把人往红绡帐里拉。
墨棋和玉生在谢珏脑海里转,如果以后有男子离谢妍近一些,她可怎么办。
谢珏手有一搭没一搭扣桌,只想把这香气从谢妍身上抹去。
谢妍喝饮子,默数谢珏叩击数等他开口,谢珏问:“香,你查了吗?”
谢妍微呛,放下饮子道:“自然。我的香粉,没问题。”
香粉?她什么时候开始用脂粉的。
谢珏看过不少小娘子修饰容颜,谢妍分明眉毛都没修。豆蔻年华的小娘子,朝气蓬勃,梳什么发髻都能驾驭。而谢妍身边有成群仆婢帮她打扮,今天她就穿得好看得超脱常理。那她是为什么涂脂抹粉?
谢家姐妹不敢同她攀比,难道是为悦己者容。
谢珏自己绕入牛角尖,一口气梗住,端起面前饮子喝一口,冰镇心里咕噜冒出的嫉妒。
一滴水砸下,碎在桌中央。谢妍一懵,啪嗒啪嗒又是数滴,肩上也被淋了下,丫鬟们道:“下雨了,下太阳雨。”
以手、扇作伞,谢妍被珊瑚玛瑙扶进绣楼。回首一看,谢珏在他身旁,而庭院石板地上开出万千朵暗花。
豆大与落下,一院地砖全部泡得色沉。
“冰盆不用管,化就化了,杯盏雨后收。”谢妍叫住忙上忙下的丫鬟,“只一件,去看看嬷嬷到了哪里,是否带伞。”她派了马车接,要紧的是府门到渺风楼一段。
“诶。”丫鬟应声,走到廊下撑开一朵伞。
渺风楼安静了,只有雨声传入。
谢珏看着她安排,扫看过有薄汗的肌肤。想拨开胸前裙带,看有没有点染鸽乳。
云暗了些,雨水冲刷下空气还带点热闷。谢妍喜雨,这时候不爱看人杵在跟前,留下一个珊瑚。等到清爽气来,她高兴,叫珊瑚道:“我饿了,弄些糕点。”
珊瑚退下。
她走了几步,要跨过门槛,谢珏拉住她:“你要去哪?”
她才发现谢珏在,一直没坐,也没说话。谢妍完全忘记招呼他。
雨将停,天光微亮,目之所及,谢妍皮肤犹如剥壳的鸡蛋。
他伸手摸她的脸,手卧在小娘子腮边,力度不轻不重,又像掐又像捏。谢妍没反应过来,谢珏松手,搓了搓什么都没有指腹。疑惑,流连,指头仿佛染了香。
他胡扯:“你这新粉好得很,粉质细腻,几近于无,有这种匠人,倒可以挖到谢家的香粉铺。”
竟谈起生意来了。
谢妍心里叫。
劳什子香,天天提,一提她就想起身体深处的乏力,一直腰就想抽掉骨头似的。
谢妍不好赶他,轻斥:“想得美,专给我制的。”
雨停,远远地有两个人影。
三十多岁的圆髻妇人随领路的小丫头入院,是谢妍的奶嬷嬷窦氏。窦氏有一儿一女,女儿不满周岁夭折,儿子是傻的,离不开人照料。谢妍不忍窦氏骨肉分离,因其夫早亡,前几年就把她奉养于府外。
窦氏每旬入谢府一次,陪谢妍说说话。今次来赶在一场小雨后,雨过天晴,闷热有所缓和。走到渺风楼,谢妍和谢珏并肩在门内说什么,仿若金童玉女。
兀地,谢珏伸手捏谢妍脸,说一句话,又是一捏。
窦氏眉头一跳。
谢妍看窦氏来了,叫谢珏吃完茶点,催促他离去。
谢珏踏出渺风楼,窦氏被请到庭院树下坐。桌椅已经擦拭过,周围是清新的草香与土腥。窦氏推辞不敢,讨了张小杌子,恭恭敬敬黏了小半屁股,坐在谢妍下侧。
谢妍握住窦氏的手:“嬷嬷总这样客气。”
“我是下人,怎能大娘子平坐。”
“嬷嬷可是我亲人。”
“快别这样说,二郎才是您亲人哩。方才我瞧着,二郎与你相谈甚欢,大娘子可是想通了。”
她你啊我啊地穿插说着,谢妍也不恼:“我不懂您说什么。”
“大娘子啊。”窦氏耳别金丁香,一感叹,丁香颤动,接着嘴巴不停唠叨:“您得想通,同他好好相处。说句不好听的,郎君百年后,家业都是他的。你在夫家的底气,一半靠嫁妆,一半靠这位二郎。不过——”
窦氏转折:“也不能亲近太过。”她压低声音,“之前那样捏脸,不好的。虽然你们是姐弟,但亲近要注意分寸。”
谢妍一愣。
她一直觉得谢珏还小。
刘氏刚做继室时还是很好的,谢妍日子好过,和庶妹们关系不错。她们都是谢妍五岁后生的,谢妍当姐姐,又牵又抱地亲近过三个。见她们喝奶吐泡泡,先戳泡,惹哭哄完再骗吻,把脸凑过去给小娃娃啃。
谢珏来时刘氏的女儿阿媛满周岁,刘氏自认好事成双,女后就是子,抖得厉害。庶妹们分两派,一派日日去刘氏跟前昏晨定醒,一派请求她的庇佑。因为她吃穿用度最好,看着最受宠,身后貌似站着父亲。
谢妍第一眼看谢珏,心想,哦,难得来个弟弟。
她还带他玩了个把月。
只是都淡了,谢媛日渐长大,谢府人发现,原配女和继室女没有区别,都是嫡女待遇。
谢妍并没有多受宠,家主站的是谢珏身后。
直到她把她娘的嫁妆拿到手,局势才再变。
庶妹们看她的眼神变化,绕来绕去话说不清楚,又想讨好,又怕得罪。像是夏日里出一身汗没水洗澡,谢妍听着感觉一身黏巴巴。
仅谢珏一如既往,虽然时常惹得她火冒三丈,但比面对妹妹们舒服太多。
“过了么。”谢妍问。
“过了。”窦氏叹。
谢妍微微仰头思索。
她感觉没什么。不过窦嬷嬷的话,她会听一听。
一片叶落下来,窦氏指了指自己脑袋,说:“大娘子,头上有东西。”
谢妍回神,取下来,发上余了一点灰。窦氏指了几下,谢妍没找对地方,撒娇道:“嬷嬷帮我。”
窦氏笑,帮谢妍把灰吹掉。
暗香浮动,窦氏鼻翼翕动,觉得新鲜又熟悉。
闻了一闻,丝缕勾缠,结网捞起记忆长河里的一朵浮萍。窦氏看着谢妍,模模糊糊拼凑出前主白氏的脸。
窦氏一个激灵,等不及坐下便问:“大娘子身上这香?”
“……我新近用的香粉。”
窦氏嘴抿平,欲言又止,神色为难。
“嬷嬷知道什么。”
窦氏环视周遭,摇头,谢妍眉眼一瞬锐利。下一刹那,目光和软下来。
谢妍朝随侍的婢女们打手势。
丫鬟们退到远处,窦氏舒了口气。还是不放心,抬起膝盖,上身倾斜,屁股离开小杌子数寸,几近气声地说了两句。
“我娘?”谢妍脸色变换。
谢妍很久没听人提起过白氏。五岁大病,她娘正好死了,谢妍失去一切关于白氏的记忆。她阿耶看着宠她,实际不管她。寻常人家的孺慕与舐犊,她是在窦氏身上学到的。
谢妍想了想道:“嬷嬷随我进楼里谈。”
步进绣楼,谢妍在上首坐下,窦氏道:“太太当年说,关于这香的一切,万不可让其他人知。这香时有时无,易激荡血气,催发愤怒,尽量不要给人闻见,尤其男子。”
白氏原话:“阿妍没有兄弟可依靠,长辈可亲近,迟早会接触男子,我如何护住她。”
窦氏觉得有些魔怔,添上一嘴:“在府中应是没事,谁敢对大娘子拳脚相向大娘子不要因此和家主、二郎生分。”
她娘没说实话,哪里是愤怒,分明是催情。
“太太还给您留了东西,说到了这一日,即刻交给您。”
“是什么?”
窦氏难以启齿。
白氏留下,准窦氏知晓,却没说为什么。窦氏想来想去,觉得是因为有些男子会利用那事施暴。
“我拿开,大娘子且等,看看就知道了。”
因谢妍要午觉,窦氏饭后离去,熬过太阳最毒的时候又过来,还是那身打扮,手上多了个匣子。
手掌见方的黄梨木匣子,上有挂锁。窦氏把钥匙和匣子一起交给谢妍,请她打开看。
盖子揭开,内里码着册子,牛油纸封皮,无字。
她看了窦氏一眼,窦氏不说话。
拿起顶端的一本翻开,两具白花花的肉体撞进眼帘,一男一女,臀股纠缠。
谢妍啪地把书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