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没有额外的房间,青竹照旧与玄婴同宿一室。
她觉得这样挺好,但玄婴准备把隔壁改了给她住,她也就没说什么,主动帮忙收拾。
隔壁是个杂物间,杂得名副其实,堆满了无数稀奇古怪,没人知道从哪儿来上哪儿去的器物,什么断了半截的斧头,漏底的铁锅,根本瞧不出原形是什么的烂木头……青竹不明就里,每收拾出一样,就请教玄婴该如何处置。
后来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浅木色盒子。
盒子不高,尺寸却不小,一边几乎是她手臂长短,外侧样式朴素,没有任何雕刻的装饰,也没有彩绘涂料,不过单凭保存完好的状态,混在一屋子废铜烂铁里已算是鹤立鸡群了。
青竹擦净表面积年的尘土,不敢擅自打开,拿去给玄婴看。
玄婴一时也想不起这是个什么,让她放到地上,掀盖一瞧,里面竟有一方小天地:
一座木板搭建的街景,半边是市井景象,有街道摊贩,有小桥流水,另外半边是一家内宅,厅堂、厢房、庭院……无一不全,堂内还配有木头的小家具。而最妙的,是内中十数个胖嘟嘟的瓷娃娃,男女老少不一,憨态可掬,活灵活现,三两作堆地分布在宅子里外。
青竹惊奇地张大了眼。
小姑娘性子不活泼,打江南一路过来,玄婴就见她最初哭过一次,笑是从不笑的。倒也不像是感情不丰富,相反地,她的想法似乎比寻常孩子都多,只是不往外说,爱往心里藏,每次总等到撑破了那颗小心脏,才肯泄露出一些边角。
此刻她虽也没笑,但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地打量着娃娃屋,已经是难得符合年纪的表情了。她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有点像我家。”
“嗯?”
“这院子里也种着好多花。”
青竹手指在宅子上方画了个圈圈。
那块地方有一个小木槽,里面扎着几团碎布头,配色姹紫嫣红,很是醒眼,然而剪裁简陋,做工让人不敢恭维,也亏得她能瞧出来是个花坛。
青竹眨巴着眼睛,一脸津津有味,突然之间,神色却转而一僵。玄婴发觉她神情有异,循着视线看去,见那栽花的小院里摆放着三个成年人的娃娃:
一男二女,男的被两个女的簇拥在中间。
玄婴听她讲过父亲养外室的故事,一见顿时了然。
他猜到了青竹的心事,与此同时,也彻底想起了这盒娃娃国的来历——
这堆人偶是寒秋生的。
那大约是六年前。一日傍晚,他从镇上回来,寒秋生正蹲在树底下看书。
这年寒秋生尚未束发,十岁出头的年纪,五官还没张开,但眼珠一转一笑,已可窥见日后招蜂引蝶的风流,只可惜往那儿一蹲,就什么都毁了,气质活脱脱一个街头小混混——还是个识字读书的混混,颇为不伦不类。
他几时主动读过书了?玄婴见而起疑。
自从发现寒秋生背着他偷练魔教禁功,玄婴便有些草木皆兵,怕这小子不听管,又搞来什么邪魔外道的秘籍,当即上前查问。寒秋生很爽快,大方地冲他晃了晃书皮。
书皮是一张半裸的春宫图,配一个一目了然的题目,什么孽什么艳的。
“……”玄婴问,“里面呢?”
“什么里面?”寒秋生奇怪。
他稍一琢磨,恍然道,“你该不会认为——我套了这么个封皮,里面还藏别的罢?”
玄婴默认。
“这也太有想象力了。”寒秋生惊叹地上下打量他,又认真鉴赏了一下那幅有伤风化的封画,“须要藏在这里头,那得是什么玩意……”
玄婴不为所动:“拿来。”
寒秋生无奈地把书递了过去。
“其实我又没舍不得给。”他善解人意地道,“你想看可以明说,不用找这种借口。”
不知为何,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神里还带点同情。
玄婴没做理会,径自翻看。内页满眼比封面更露骨的图文,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内容。
寒秋生蹲久了,站起来揉揉腿,凌空翻了个跟头,忽然道:“师尊,你知不知道,原来女人和女人也能做那事?”
“……”玄婴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寒秋生笑嘻嘻地探头过来:“这书里——哦,就你手夹着这页,写一个员外被狐仙迷了魂,家里的一妻一妾半夜无事,就坐在床上对面磨——”
他是小小年纪不学好,当时的玄婴也还年轻,行事简单粗暴,“啪”地一下,将手中的淫秽书刊甩回了那张祸水胚子的脸上。
寒秋生也不恼,一气呵成地接下书,埋头又翻起来,嘴里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他讨论:“既然两个女人能做,那两个男人是不是也行?要怎么……”
玄婴没听完就走了。
转天他就看见寒秋生做起了工匠。住在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木材。寒秋生搞来一堆木头,每天一得闲就又锯又钉,又拿笔墨画纹,花费小半个月做了那个街景模型的木盒。完工之后,又出山买了一包小瓷人儿添进去。
起初玄婴完全没把这东西跟前两天的那本艳情读物联系到一起。
他这个徒弟表面吊儿郎当,练武却极刻苦,玄婴难得见他肯花心力做一件与武功无关之事——还是过家家这样富有童趣的游戏,颇有些老怀安慰。
直到某一日,他撞见寒秋生坐在那盒纯洁的玩具跟前,一手淫书,一手人偶,一脸的兴致勃勃,看两眼内文,就摆弄一下娃娃的布置。
寒秋生见他过来,热情地介绍了自己的手工作品。
原来那狐仙的故事还有后续。员外被狐狸迷住心窍,本来是瞧不上别的女人了,谁料一日撞破自己的妻妾暗通款曲,竟然不知怎地来了兴致,也不觉生气,直接加入其中,在后花园里上演了一场三人大战。
这是一男二女的瓷娃娃。在角落的厢房里,还有个一女二男。
据寒秋生所言,是员外与妻妾同乐之时,那只狐狸精又勾搭上了他两个年轻俊俏的儿子。
忆起往事,玄婴顿时感到这一盒子少儿不宜的气息扑面而来。别说玩了,他觉得小姑娘每多看一眼都像是他的罪恶。
青竹无从得知这些缘由,更体会不到这一夫二妻的故事背后微妙的乐趣。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三个娃娃,闷不吭声,半晌,忽然伸手从两个女子中拿掉了一个。
玄婴看得很不是滋味。
“你恨他们吗?”他冲口问道。
没问完就后悔了。青竹也愣了愣:“恨……?”她茫然地看向他。
对上那双清澈的瞳孔,玄婴更觉自己问得多余。
“我觉得,我晚娘……”
青竹努力想回答他,却不知如何措辞,想了半天,说道,“以前住大宅子的时候,晚娘有一串珊瑚珠的项链,珠子圆圆的,每颗都一般大,很趁手,我和弟弟就拆了当弹球玩。后来晚娘知道了,狠狠骂了我一顿,项链是弟弟偷的,她却连一句重话也没说。当时我就想呢,在她心里面是弟弟——珊瑚——我——”
她放平小手,由高到低比了个三重塔。
“我一直以为晚娘看我碍眼,巴不得我不在了,但之前我家没钱请大夫,她卖首饰,卖衣裳,连胭脂也换成钱……等家里全空了,还凑不够银子,才轮到我。”
玄婴想起在她家见过的那个不施脂粉的美艳女子。听到这里,他忽地发觉,青竹居然是想讲一个温馨感激的故事。
照这意思听来,开头她没说完整的那句话估计也并非怨言,指不定是想说“我觉得晚娘对我挺好的”。
青竹小手摆弄着那个女人娃娃。瓷娃娃一身彩衣,两腮红扑扑的,在冲她咧着嘴笑。
她低声道:“晚娘以前总是漂漂亮亮的,每天都很鲜艳。弟弟生病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她不做打扮的样子。”
当时继母把家里的杂活全推给她干,一心照看儿子。她在弟弟的病床前来回奔波,每天都在想,如果是她病倒了,会有人照顾她吗?
如果她有妈妈,会不会也为她着急伤心?
青竹指肚蹭着娃娃脸上的腮红,蓦地里生出了几分理解,隐约感觉自己不该把娃娃拿走。满盒玩偶成群作伴,只有这一个孤伶伶,看着怪可怜的。
她朝木盒里瞧了瞧,忽然“咦”地一声:“师尊,为什么这里有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呀?”
……因为妖精的胃口比较大。
当然不可能如此回答。玄婴一本正经地道:“那是一对小夫妻回娘家省亲。”
“省亲……”小孩子不大熟悉姻亲关系,绕了几个弯才想通,指着娃娃辨认,“他是她爹爹?”
“嗯。”
“那母亲呢?”
“……”
玄婴随口想说死了,又记起青竹的身世,改口道,“她父母和离了。”
“和离?”
“就是互相不喜欢了,不做夫妻了。”
“哦……”青竹歪头想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也挺好的。”
她把手里的女人娃娃放到那个“爹爹”旁边,用商量的口吻道,“你没有喜欢的人了,那来喜欢她好不好呀?”
这下子每个娃娃都成双成对了,青竹无比圆满,美滋滋的,然而玄婴清楚真相,只觉得难以直视——小姑娘无心插柳,揣着一颗纯真的心,为本就混乱不堪的男女关系添上了最禁忌的一笔。
不过很快他就没工夫想这个了。
青竹听完他信口编的故事,居然挨个人偶地对他询问,这个是谁,那个和那个又是什么关系。
寒秋生饱览不道德文章,每一对娃娃都摆得有典可循,背后各有一段天缘奇情,什么十八少年痴恋孀居老妪,卖肉的屠夫和每天来买肉,最后果然吃胖了的小媳妇,甚至年幼无知,互相探索身体的童男童女……总之应有尽有,就是正经夫妻没有。
玄婴哪能跟个小女孩说这些,只好继续生编乱造,硬着头皮讲,讲完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青竹倒听得入迷,末了还用一种肉麻兮兮的眼神看他。
玄婴揣摩了一下,那意思大概是:师尊面上冷冰冰的,看似缺情少趣,原来内心装着这么多丰富的小故事。
他从没被小孩子用这种表情瞧过,浑身都嫌别扭,又怕这丫头听上瘾,以后缠着他讲睡前故事,赶紧告诉她这些东西是寒秋生的,故事也是,把所有可能的麻烦推了个一干二净。
此时此刻,他自然想不到若干年后,长大成人的青竹真跑去寒秋生那里听睡前故事了,更想不到日后再忆起这一句话,他竟会后悔,从而生出多少不该有的眷恋不舍。
眼下应付好奇儿童就是他面临的最大难关了。玄婴绞尽脑汁,编了七八个段子,不带重样的,几乎耗尽全部心力。
正因如此,他当下里疏忽了一些事。
比如提到这个玩偶屋属于寒秋生时,青竹脸上闪过的一丝古怪。
比如一开始他问她恨不恨“他们”,她讲那么一大段话,只讲不记恨继母,后来就带跑了话题,始终没提过父亲一个字。
他见青竹是真感兴趣,也不计较这些玩偶“出身不正”了,让她喜欢就拿回去玩。青竹犹豫道:“这是师兄的,不大好罢?”
“无妨,秋生大方得很,他……”
玄婴本欲说“他就喜欢哄小姑娘开心”,后来想想,这话不好听,遂道,“他又不是小孩了,不计较这些。”
“……”青竹低头看着那盒娃娃,半晌,忽地往前一推,轻声道,“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