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她,是七年前的晚春。
那一年天气格外炎热,三月里,就有了入夏的征兆。玄婴由极北之地入关,临启程时,北国上空还飘着绒绒的雪花,待他攀山涉水,闲散而游,一路优哉游哉地行至江南,已是转换了整个季节,大江南岸暖风遍野,白日渐长。
三吴春色绮美,自来为文人墨客所称道,可惜这年受气候影响,季节更替偏早,玄婴到时,时令又当在春天的尾巴,南方浓淡各色的春花大半谢去,余下细叶青枝,湖溪畔柳条斜岸,曲水深巷,望去净是翠荫荫的景致。
玄婴无事挂身,原是随兴游历,不拘时,不拘地,过江后转了几天,这一日来到苏州。
进城后他先找地方落脚。姑苏富庶繁华,大早晨的人气便旺了起来,他寻人问明客店所在,兜转而去,沿途车马川流,人潮往来,但闻清雅软语过耳,虽是喧闹,却又觉心气宁和。
走下一座八字桥,前方忽然一阵嘈杂刺耳的骚动。
玄婴正面对桥外通衢,随眼瞟去,见远处乌影晃晃,人头攒动间竖着几根比行人更高出尺许的木棍。他身量长,人群里一眼瞧见五个穿短打的壮汉,手执粗棍,一路奔赶,似在追什么人,环顾之下,却不见左近另有逃路的身影。
那伙人在长街上东一拐,西一弯,时不时暴起急厉的呼喝,所过处鸡飞狗跳,惊叫不绝,又一阵杂物乒乒乓乓倒地之声。玄婴眼见他们一路叫骂着往道口这头奔来,他对苏州话只晓个大概,待离近了,才听清他们喊的是“站住”、“勿跑”、“小鬼丫头”云云。
追的是个女子?
刚这一想,街头熙攘行走的长足间突然窜出一团小小的白影。
定睛看,是个身材矮瘦的孩童,钻出拥挤的人群,四顾几眼,急匆匆跑向河边。
——无怪乎不见逃跑之人,原来是这么一个短胳膊短腿的小娃娃。
小娃儿未梳髻,披头散发的,衣装也凌乱,身上不知裹着件什么,一跑起来,大片洁白的色块飘抖在空中,似无数白花瓣乱飞,间杂着万千黑发和一张惊惶无助的脸。
无助的脸上两粒圆黑珠子拼命地转,不住扫视,瞥向玄婴这方,没经意滑过去了,顿一顿,又转回来。
目光定定,系在他腰间悬挂的剑上。
慌促的乌眸里乍迸出一点星芒,那童儿扬头照他一打量,猛然扭身,直冲冲朝他奔来。
玄婴怔怔地看着一团雪白扑向他。他当时站在桥头,后边是浮舟的河流,绿波不见底。蓦地里柔柳垂荡,一阵小风拂面。江南的春风不知途经了几座湖,几片海,风中总带着水,而今满城鲜花已然不多,风里却还有一抹花香似的清甜,有临夏的暑气,吹着那小童,轻悠悠,远及近,一个恍惚就进了他怀里。
这年岁的孩童尚难辨雌雄,到这一刻,玄婴心底才茫茫冒出个念头:果真是女娃。
他没闪避,手掌在她肘下轻轻一托。女童近瞧来有八、九岁,脑瓜顶不及他胸口,灰颊土脸的,手指也沾着泥,紧抓在他衫上:“求你救我……”
话音未落,追兵已前后脚地到了。
打手人多势众,见女童身旁冒出个来路不明之人,也没放在眼里,为首的大汉手杵棍棒,朝地面重重一砸,口中骂道:“臭丫头,还往哪里跑!”说着便伸手往女孩肩上抓来。
女童大惊失色。她病急乱投医,哪知这位路上瞎撞来的救兵靠不靠得住,感觉他一动未动,并无相助之意,忙躲向旁边,欲拔腿再跑,却被人一把捉住了臂膀。
成年男人的手很大,一掌箍住她的小细胳膊还绰绰有余。女童惊恐不已,挣扎推搡,使出吃奶的力气,那只手始终铁铸似地纹丝不动,突然对方轻轻一拉,她身不由己,跌了过去。
女童心如死灰,只道这回定是跑不掉了,暗恨自己多耽搁这一下,错失最后的机会……
却听耳后一声闷响,一声“哎呦”的惨叫,哐啷啷,似是木棍滚地,周遭人群一片轻呼。
涌至眼框的泪水生生止住。她惊愕转头,片刻间身后竟好像变了个世界,只见那要来擒她的恶人趴倒在地上,凶器脱手,正哼哼唧唧地往起爬,再抬首一看,才发现拉住她的不是追兵,而是那携剑的白衣人的手。
余下那几个打手见领头的出师不利,立时激愤,两个抢过去扶,两个叱骂着长棍一横,攻将上来。女童心里害怕,忙往后躲。
“站着别动。”
头顶上淡淡飘下一句话,眼角白影一晃,那人迎上前去,对着袭来的两人一人一掌。女童看他出手也不快,可对面二人却不知怎地没能避开,没觉着他多用力,结果挨招之后,那两个魁梧的壮汉竟然齐齐倒退,接连跌出了七八步去。
她看傻了眼。那帮打手心知碰上强敌,重整态势,将人团团围住,群起而攻,玄婴以一敌五,却稳占上风,游刃有余。起初她见那人佩剑才找上他,但他甚至没动用腰间那柄剑,赤手空拳,转瞬之间便将一干人打得仰天趴地,一个个高头大马的汉子,变得比她还矮上一截。
打完玄婴就不再理会,转身欲回女童身边。
女童急急叫道:“留心后面!”
玄婴头也没回,反手一抄、一拍,夺过圆棍,击退偷袭之敌,双手分执棍棒两端,运劲一掰,拳头粗的棍子“啪”地裂作两半。
“再来?”
他将新成的两条短棍随手往地下一抛,面色冷然。
众打手被这一手震慑住,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低声商议片刻,由那领头人出面,恶狠狠喊了几句威胁的话,见对方不为所动,终于只得一招手,带人灰溜溜地走了。
玄婴转头寻那女童,却见她不知何时退到了河岸边,半只脚悬出河面,站得摇摇欲坠。“站这么远做什么。”
女童面色闪过一丝尴尬。她扭脸瞅了瞅桥下深浅难辨的流水,一张嘴,操着口脆生生的苏白:“我想你若打不过,就孤注一掷,游水逃走……”
“……”答得这么实诚,玄婴也是没了脾气。
此时近看,那孩子更显狼狈。她全身包在一块丈余的大白布里,似帷幔、床单一类,用手紧紧地攥住襟口。玄婴自高俯视,见她颈子、两臂、小腿,但凡布没遮到的地方尽皆赤裸无衣,右臂隐隐有片血痕,双脚未着靴袜,一路奔逃,十根脚趾间沾满了污泥。岸上风似大了些,吹得白布面紧皱巴巴地裹在瘦弱的小身板上,单薄而危险,仿佛再吹口气,她就要跌进水里去了。
“当心点。”他将人往道旁带了带,“你这样子,下水岂不更危险。”
女童神色一黯:“那也没什么。沉在河底也无所谓,反正我……”她小嘴一歪,低了头,没再说下去。
玄婴观她情貌,料想背后事由复杂,一时也不急追究。忽然他手心一软,左手被牵了过去:“多谢你相救,对不住,那个,你,你疼不疼……”
小童满面歉疚,说得磕磕绊绊,一会儿低头看看他的手,一会儿又仰头看他的脸。方才她误以为他是坏人,挣扎之际,在他手背上狠狠抓了一把。
玄婴瞟了眼自己的左手:修长的手指让一只半大的小手拉着,手背上三道红痕,颜色正肉眼可见地逐步加深。他又瞧回那女童,看着她,“哼”地笑了一声:“还挺有力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