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晓滢给何天宝弄了全套日本军服,打算趁黄昏把他带进东四什锦
花园的日军特务机关总部办公室去「加班」。但是当天赶上很多人进进出出,两
人在门口过了一下没敢进去,决定明天再试。
日军军服何天宝可不敢留在商会,就拎回金鱼胡同,军服板板正正,里面套
着衣架,外面罩着洗衣店的袋子。贾敏看到了,一言不发地坐在堂屋作针线。
何天宝因爲在李晓滢那里知道了最近八路军确实在抗日,面对贾敏就自知理
亏,冤枉了共匪,又养了外宅,外面还有姐姐和军统杀气腾腾的布置,再看着面
前贾敏冷冷淡淡、受了委屈也不抱怨的样子,只觉一阵心痛,出来问:「做什麽
呢这是?」
贾敏比比手里张牙舞爪的一团东西,说:「四不像,我不会这些针线活,只
是摆个样子给邻居看。」
忽然有人敲门,是曹汤姆的声音:「何先生,何先生,大白天的闩什麽门啊。」
何天宝看看挂军服的柜子已经关好,过去开了门:「曹先生,有事儿吗?」
曹汤姆笑着说:「没事儿,我老婆在家作针线活,刚巧少了种赭石色的线,
她说记得弟妹这里有,让我借来用用。」说着挤开何天宝就往里走。
北平风俗,曹汤姆这样也无可厚非。
何天宝用後背撞门,打算关门打狗宰了这汉奸,却看见贾敏不知什麽时候来
到了院子里,冲他微微摇头。
何天宝站着不动,曹汤姆已经进了屋子,说着:「不用招待我,街里街坊的
自己人一样,我知道弟妹的针线笸箩在哪儿……」
贾敏高声说:「就堂屋桌子上隔着呢。」
「我要的不是这个。」曹汤姆已经进了卧室,听声音他打开柜子看了看,转
眼拿着一轴线走了出来,说:「谢谢啦,过会儿我就送回来。」
贾敏说:「忙什麽呢,曹先生不坐坐再去?」
曹汤姆走了,何天宝重新关上门,用眼神询问贾敏,贾敏指指厨房,何天宝
轻手轻脚地过去一看,贾敏把那身军服叠起来丢进了米缸里,拿起来抖抖倒也看
不出什麽。
贾敏小声说:「你提着那麽大一个袋子回来,也不知道防着点儿。我把军服
抽出来,往里面挂了条我的旗袍。」
何天宝双手揽住她腰:「多谢夫人。」
贾敏冷冷地说声不敢,身子轻轻一晃,挣开何天宝的搂抱。
何天宝说:「上次我说你们不抗日的事,是我说错了,对不起啊。」
贾敏哼了一声,问:「你弄那身日本军服,打算做什麽?」
何天宝说:「不能说。」
「你就憋着吧,我进去看看。」贾敏进房去了。何天宝知道贾敏要检查曹汤
姆有没有又装窃听器,但没有跟进去。
*** *** ***
又过两天,李晓滢终於把何天宝带进了特工总部里自己的办公室。
虽然李晓滢眼睛水汪汪地颇爲期待,何天宝并不敢在日本特务机关里乱搞,
他甜言蜜语地哄着李晓滢,假装帮她整理计划,记住了两个天皇使者的遛马行程。
这两人的住处定在东城和靖公主府,他们的遛马路线则设计成游览半个东城:
从住处出发向东,到东四十条路口折而向南,沿东四北大街直到东四牌楼再向西,
经过隆福寺到皇城根,沿筒子河向上,穿过北海回住地。这条路沿线军警机关林
立,而且还经过了紫禁城的整个东墙,穿过北海的皇家花园,在整个北平城再难
找出比这条线路风景更好的去处了。
情报到手,何天宝恍然大悟,说自己在这里反而拖慢效率,让李晓滢送自己
出来。
出了特工总部,何天宝到车里换了平常衣服,自己沿着预定的遛马路线走了
一圈,最後到锡拉胡同玉华台,把这个情况口述给情报组。
来北平这麽久,终於干了件算是抗战的事情,何天宝春风得意,早早回家,
提起话头跟贾敏聊天,又拿着之前李晓滢那里听到的百团大战的消息吹捧共党几
句,贾敏却始终淡淡的,不软不硬地答应着。
当晚贾敏先去睡了,她先挂起了两人中间的牀单,母子俩各睡大炕一端,何
天宝有些蠢蠢欲动,翻来覆去一个锺头毫无倦意。
从牀单那头传来一声叹息,贾敏低声说:「想过来就过来吧。」
何天宝说:「我……还是……」他竟然气短,说不出声音来。
贾敏轻轻笑:「想吃又怕烫——你小子有点儿出息好不好?」
何天宝终於明白了母亲的意思,猛地翻过身,掀开母亲的被子,钻进去抱住
了她,两人开始接吻,然後就有些生涩又有些性急地互相探索,像初识情味的新
婚夫妻,又像萍水相逢的浪子与荡女。
折腾了一气,何天宝喘吁吁地躺倒,搂过满身是汗的贾敏,玩弄着她的乳头,
笑问:「……假惺惺,刚才跟我决裂、还挂牀单,这会儿怎麽又叫我过来?」
「谁让你这笨蛋连女人吃醋都不会哄?」
「那是因爲我对你以诚相待掏心掏肺。」
「呸,以诚相待还在外面勾三搭四?」
「我一时糊涂,我发誓……」
贾敏擡手指挡住他的嘴,说:「不用发誓,我也不需要你忠贞不二。这事儿
是我糊涂——咱俩是注定了的露水夫妻,吃醋就是瞎耽误功夫。」
何天宝没来由的一阵心酸:「知道吗?我是真的舍不得你。」
贾敏扶住他下巴,低声说「我知道。」
何天宝说:「我有话想跟你说。」
「有什麽话明天再说吧,今晚我好想你。」说完,她温软的嘴唇吻住他的嘴。
第二天两人在天桥逛了一天。贾敏始终冷冷淡淡的,像是个发脾气的妻子。
何天宝就像个好丈夫一样小心伺候着,陪她一处处地逛,看马戏,看手彩戏法、
看江湖人卖弄口才卖大力丸咳嗽药,又时不时买些小吃小玩意,看她有些累了,
又说:「这儿有个茶座儿,我们坐下喝杯茶歇歇腿吧。」
这个茶座是露天的,北平人叫「雨来散」,就是一片空地扫干净撒些水,摆
上几套桌子条凳,旁边支个竈,遇上闹天儿下雨,茶客一哄而散。
老板端来茶壶茶碗,要给两人倒上,何天宝摇手说:「不必了,我就爱自己
倒茶。」老板搁下家伙招呼别人去了,何天宝端起茶壶替贾敏倒茶,小声说:
「按照广东风俗,我这叫做斟茶认错。」
贾敏不冷不热地说:「你有什麽错儿?」
「咱们虽然有误会有摩擦,到底是友非敌。」
「是友非敌?」贾敏拿出香烟装在烟嘴上,何天宝帮她点着,贾敏吐口烟圈,
慢悠悠地说:「看吧。」
何天宝说:「我之前对你防备太甚——这样,我做点儿实际的,我回头给你
加一万军票,怎麽样?」
贾敏忽然身子一僵,展颜假笑:「还是你了解我,我是只爱钱的。」
何天宝立刻摇头,说:「不是,只是我知道你们不宽裕,现在咱们不是国共
合作团结抗日吗?当然有钱大家花。」
贾敏眉头微蹙,看何天宝,问:「秀儿回来了?」
何天宝摇头,说:「算了,我还是说出来吧,我看到你去东便门的神仙窝烟
馆,我也知道那里是走私贩子的窝点。是你自己走私还是帮你们的组织走私?」
贾敏笑笑,说了「当然」两个字就不说了。
突然下起一阵太阳雨,还下得挺大。何天宝脱了衬衫,遮着贾敏的头,拥着
她跑进附近的一处旧宅门的门洞里。
贾敏整理头发,说:「也不用故作殷勤来哄我,一点儿太阳雨嘛,用得着遮
遮蠍蠍的……」
正说着, 外面雨越发的大了,乌云遮住阳光,正午的天阴得好像黄昏一样,
雨幕密得看不清几步外飞快收拾东西的卖艺人,雨声遮蔽了一切声音。
何天宝忽然凑过去吻在她唇上。
在三十年代的中国,当街亲热可是惊世骇俗的举动,贾敏一下子就软了,只
觉得满脸火烫,竭力闪开,低声说:「小冤家,小祖宗,别闹,这是大街上。」
何天宝搂住她腰,说:「那你说你不生我气了。」
「我什麽时候生你的气了?放开我……好好,我不生你的气了。」
何天宝无赖地笑笑,松开了手,笑吟吟地看着贾敏。
贾敏说不下去了,也看着他,目光中的寒冰化开,似嗔似喜似愁。
两人对视了良久,贾敏忽然问:「爲什麽放过这个机会?」
「什麽机会?」
「跟我一刀两断的机会。」贾敏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茶杯,「你冤枉了我
们其实没什麽大不了的。咱们之前的……关系,不过是个错误。既然你我都承认
国共必将一战,现在闹了别扭,咱们就此划清界限,恢复正常的距离。不好吗?」
「我也想过。」何天宝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说,「但是舍不得。」
贾敏有点意外,垂下眼皮,伸手抚摸何天宝的手背,低声说:「是吗?」
何天宝将另外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说:「我不知道你怎麽想,我也不知
道我怎麽想……我只知道我眷恋。」
贾敏有些忘情,擡起一只手温柔地抚摸何天宝的脸,又连忙收回,做贼似的
看看周围,对何天宝偷偷一笑。
何天宝拉住贾敏的手,说:「我再弄笔钱给你,你就不要去走私了,好不好?」
贾敏摇头:「我们的生意太大,你就是贪污了你们商会所有的经费也不够。」
「什麽生意?」
「去烟馆,就是走私烟土啊。」贾敏撇撇嘴,取出象牙烟嘴噙着,从香烟筒
里抽出一支插好,何天宝习惯性地帮她点着,然後就後悔了,顺手给自己点了一
根,好像这样就能平衡均势。贾敏吸了口烟,眯着眼看何天宝,说:「实话实说
吧,我来北平,就是帮根据地卖鸦片的。」
「……」何天宝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北平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很快就小了,但路上却积了许多水,何
天宝跑进雨中,拦了辆洋车,扶贾敏上车坐了。经过金鱼胡同西口的羊肉牀子,
何天宝买了些熟菜回家,贾敏安排碗筷,两人静静地吃了饭,一起收拾了桌子。
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听广播。
贾敏说:「你吃饱了喝足了抽着烟喝着茶,说吧。」
何天宝苦笑:「说什麽?」
「说中国百年颓势半壁江山,都毁在鸦片上了,我爲什麽要卖?」
「你是谁?」
「我本来是贾敏,15岁之前是女学生,之後是女革命者,被你爸爸强奸嫁给
他所以我是妻子,生了你所以我是母亲,二十七岁我成了女间谍,然後又当女革
命,中间当过几天女鬼,侥幸不死我就是贫农李燕子,亲自操铡刀的刽子手——
说起来戴笠应该多谢我这个小师娘,这些年我铡过的 AB团CC派好像还有D什麽的
全是铁杆共产党——三十六岁变回女间谍,对於现在的你来说……我首先是你的
敌人,然後是你的情人,无论我们再怎麽演戏也改变不了的,我是你的妈妈——
你肏了几十次、还边肏边在心里憎恨着的妈妈。」
刚下了雨天却仍然阴着,初秋的晚上已经有了凉意,一阵凉风吹来,贾敏的
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何天宝第一次觉得她楚楚可怜,他拉她的手,说:「冷,
过来一起坐吧。」
贾敏松开他的手:「不冷。」
何天宝又去抓她的手:「我冷。」
贾敏抽身进屋拿了牀薄被出来盖在他身上,说:「现在你不冷了吧?安静听
戏。」
今晚播的是《二进宫》,即使是何天宝这种戏盲都爱听,谭富英裘盛戎张君
秋的录音,掐头去尾,很快就到了最热闹的三人对唱部分「怀抱着幼主爷把江山
执掌」,正唱到「哪一个忠良又有下场」的时候,忽然停电了。
收音机上的红色指示灯和房子里的电灯同时熄灭,小院里瞬间漆黑一片。
何天宝觉得这好像自己和母亲这段禁忌关系,一场光辉热闹,突然戛然而止。
他不说话,贾敏也不说话,两人就坐在那里,一同慢慢地没入黑暗。
贾敏拿了支烟,何天宝习惯性地抢着划了火柴,贾敏吸了口烟,低声说:
「小宝,我们的关系,还是从此恢复正常吧。两个敌人,凑合着演几天戏,一拍
两散,永不再见。」
何天宝说:「我不干。」
「什麽话?」
「我做不到,我喜欢你,喜欢拥抱你,亲吻你,占有你。」
贾敏把脸埋在双手里,指缝间的烟头在黑夜中颤抖:「真是冤孽……到底要
我怎样,你才能重新拿我当妈呢?」
何天宝忽然说:「让我看看你卸了妆的样子。」
「啊?」
「你每晚都先安排我睡了,关了灯,才去洗漱卸妆;每天又都比我早起;做
爱的时候你一定关灯。从来不让我看见你卸了妆的脸。如果你让我看看,也许我
就会幡然醒悟,回头是岸。」
贾敏吸了口指缝间的烟,把剩下的半截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伸手扶着膝
盖,站了起来,说:「好。」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站住,背对着何天宝说:
「把你的照相机架起来吧。」
何天宝愣了一下才醒悟,一跃而起,匆匆忙忙地架起照相机,准备闪光灯。
洗手间里的水声停止,贾敏走出来的时候,刚好来电了,堂屋的电灯刺眼地
亮起。贾敏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震慑,愣在门口不动,沐浴在雪亮的光中。
贾敏穿了件丝绸睡袍,领口系得很紧,下面露着两条小腿。即使卸了妆而且
满面疲惫,仍然看得出是美人,但也看得出是迟暮美人。
她脸上的妆卸去,仿佛老了好几岁,真的像个四十岁的女人了,她皮肤依然
白皙,面庞稍显松弛,眼睛周围可见许多细密的皱纹,下巴和脖子的肌肤也显得
有些松弛。
睡衣里没带胸罩,隐约可见乳房硕大的形状,也隐约可见这对硕大美好的乳
房已开始下垂,双腿笔直,但膝盖和脚踝处满是依稀可见的青筋,所谓岁月的痕
迹。
贾敏微笑,慢慢脱下睡袍丢在一边,站在当地,看着儿子,眼光深不可测,
满是沧桑,仿佛秋天飘满落叶的江河。
何天宝低头看照相机,微微调整光圈快门,说「我数到三请微笑,不想微笑
也可以——你这样有种微微腐朽的美,不是,是成熟的美。一二三……」
闪光灯冒出一股青烟,贾敏原地不动,问:「照好了?」
「好了。」
「看清了?」
「看清了。」
「你过瘾了,咱们到此爲止吧?」
「我不。」何天宝走过去,把母亲拥入怀中,亲吻她。
他的舌头进攻她紧闭的唇。她柔软地沉默地承受,不逢迎不反对。
何天宝一边雨点般地亲吻贾敏一边说:「我就是认爲你很美,我觉得你美就
行了。」
「何必自欺欺人?」贾敏撑开他,拉着儿子的手摸自己的脸,「这脸上有皱
纹,不化妆就不敢见人。」又拉着他的手向下摸,「乳房开始下垂,小肚子总是
鼓鼓囊囊的——怎麽比得上你的日本小特务?」
何天宝愣住。
「别忘了你妈是干什麽的,你一晚一晚地泡在什麽商会,我能看不出来?」
雪亮的灯光下,她漆黑的、沧桑的眼睛凝视着他。
「你只是像每个特务一样,空虚寂寞,紧张焦虑,朝生暮死,所以特别想女
人。我只是碰巧在你身边的女人而已,没什麽特别。你不要自欺欺人。」贾敏冷
笑,「我知道,我也是特务。」
何天宝目不转睛地回望母亲,终於松手,缓慢地、惊慌地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