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贾敏照例让何天宝先睡,自己去洗手间忙活。何天宝在东屋墙壁上钉了
两根钉子,拉了根绳子,从行李箱里找出一条牀单挂在上面,把大炕隔开。他赶
紧换了睡觉的衣裳,躺在北头,闭着眼拼命想抢先睡着,就是睡不着。
贾敏的脚步声走进来,在门口顿了顿,没说话,在帘子另一头上炕睡了。
何天宝一夜都没睡踏实,好容易盼到天蒙蒙亮,赶紧起来,尽量无声息地卸
掉了绳子和牀单,出门去买早点。
刚把西跨院的门推开一条缝,清凉的夏日晨雾中,房东白奶奶一跃而入,仿
佛小说中的女侠。
「何先生这麽早啊。」
「是,今儿不知怎麽了睡不着,就去买个早点。」
「洋派人物就是不一样,」
「您找我们有事儿?」
「没事儿,还没到房钱的日子呢,上次何太太给了我三个月的,押一付二,
我得中秋才找你们……」
「中秋」两个字刺了何天宝的心一下,他没听到白奶奶下面的话,顺口搭腔:
「您忙您的,我出去遛遛。」
绕过伫立门洞中言犹未尽的白奶奶,经过甬道,出院门到了金鱼胡同里,何
天宝发现很多人都已经起来了,胡同里人来人往,倒尿盆痰盂的妇女,赶早遛鸟
的有钱阶级,还有行色匆匆的买卖人。
何天宝不知道妈妈平时是在哪里买的早点,看准几个端着瓶瓶罐罐、像是主
妇或者女仆的人影,跟着她们走出胡同西口,八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满面笑容:
「呦,何先生买早点呢,怎麽?秀儿身上不舒坦?」
何天宝随口答应着,正发愁怎麽摆脱这位大妈,八婶看到了他身後的什麽人,
说声「回见」转身就走。
何天宝回头看,是曹汤姆家那位桃花,他含笑点头,说:「早。」
桃花满脸厌恶地冲八婶的背影啐了一口,转脸立刻换上笑容,对何天宝说:
「早啊何先生,难得看见老爷们儿给媳妇儿买早点的。」
何天宝意识到北平风俗跟江南大大不同,自己怕是已经成了金鱼胡同一景兼
妇女偶像,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走开。胡同口外遇到几个推车卖早点的,何天宝走
到第一个摊子前面,打算胡乱买了些回家。胳膊被拉住,他猛回头,还是桃花。
「头回买早点吧,买错啦。我秀儿姐姐是讲究人儿,炸圈儿烧饼都买最精致
的,劳您驾跟我多走几步,到灯市口买去。」
何天宝只好跟着走,桃花边走边说:「何先生您别误会,我可不是笑话您,
我是夸您,女人嫁人,最难得的是知冷知热会疼人儿。」这女人虽然外表庸俗,
但人如其名,生就一双桃花眼,看得何天宝心里发虚——这不会是美人计吧?连
说「过奖,过奖。」
跟有夫之妇、而且是疑似出身风尘的有夫之妇并肩而行,在北平可是相当有
压力的事情,何天宝只觉得满街的大妈大婶大嫂都在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桃花说:「别管这些人,我家小曹就这点儿好,不吃醋,洋派。他还带我去
使馆让我跟洋人跳交谊舞呢,何先生你是正经留过洋的,会跳舞不会?」
「不会。」
「骗人——我听见过你们在家放舞曲跳舞。」
想起还要跟母亲去参加留法学生的跳舞会,何天宝又是一阵心慌意乱。
到了灯市口,桃花指点何天宝买了贾敏平时买的早点,桃花在旁边摊子冲他
嚷嚷:「等会儿我,我那口子早上非要喝老豆腐,我这就得。」何天宝说声一会
儿赶着出门,快步走了。
身後传来桃花的声音:「何先生慢走——看什麽看?奶奶我就爱当街跟别人
家的男人聊天儿,赶紧家去看好你家里那位吧,老梆子!」
何天宝心里放心了些,派这麽高调的特务来对自己暗中监视,北平这帮人大
概是极端轻视自己。
今天立秋,天气好像立刻变得没有前几天那麽热了,灯市口东单一带的果子
铺都已经下了铺板、小力巴儿站在在门口的大铁锅前,挥舞铁锹似的铲子炒栗子。
在这甜丝丝的风里端着早点回家,何天宝心里莫名其妙地冒出四个字:人间烟火。
回到西小院,贾敏已经起来了,坐在堂屋里喝茶听收音机。
「买早点啦。」
「买了。」
两人沉默地听着收音机吃了早点。
「你这是灯市口买的?」
「嗯,路上遇到了隔壁桃花,她告诉我你平时都是在哪家买。」
「他的炸圈儿火候最好。」
「嗯。」
「……」
「……」
「对了。」
「什麽?」
「明儿我们要去孟先生家参加他们的跳舞会,你有合适的衣裳吗?」
「我在秀儿的行李里找到了两身洋装,已经改得了。」
孟家的舞会定在第二天下午四点锺开始。贾敏让何天宝约辉子的车三点半锺
来接。结果三点锺曹汤姆来敲门,说你家的车在胡同口等着呢,原来辉子献殷勤,
两点半就到了。何天宝忙换了西装出来,在大门外跟辉子聊天,等贾敏。
两人互聊了几句,何天宝把话题引到鸦片上,说:「我在南京有些作烟土生
意的朋友,让我帮忙看看平津市场的情况,我怎麽听说市面上除了日本人专卖的,
还有八路的货?」
辉子眼睛一亮,笑说:「八路的货卖不到城里来,就是有也是烟馆老板自己
去乡下寻来的。怎麽南京自己有货源吗?」
何天宝说:「也是跟日本人拿货,不过我们是上海机关的渠道,华北这里是
北平、天津机关的渠道。再说鸦片利润这麽大,只要有市场,没有货源可以找,
就算是从印度进货,成本又能有多少?」
「那没错,反正是一本万利。」辉子说:「你要是能在北平作洋药生意,那
我先恭喜您了。」
何天宝看辉子:「你觉得我做不成?」
辉子说:「这麽跟您说吧,一天南京没接管北平保安局,就别想在这里卖鸦
片。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只有黄赌毒才是钱袋子。」
「那共产党是怎麽做到的?」
辉子不答。
这时院门开来,走出一个洋装美女。何天宝好歹是在巴黎开过洋荤的人物,
反而觉得不如旗袍好看。不过贾敏虽然身材不如洋婆子,但洋装修改得合身,走
路时嫋嫋婷婷,摇曳生姿,别有一种风情。辉子眼都直了。
何天宝咳嗽一声,辉子赶紧转脸看对过23号的大门。
孟家在西城,车子经过北海。北海门前停了几百辆自行车,海子里满满当当
的都是游船。
辉子不屑地「嘿」了一声:「暖风熏得游人醉啊。」
何天宝笑:「我都知道你是特务了,你还跟我玩什麽引蛇出洞?」
辉子说:「我这是实话。」
「甭管是不是实话,反正最好别说这些话。」
「何先生真是高人,上个月我接您的时候您还满口南方官话呢,现如今北平
话地道得我都觉得你是北平人了。」
何天宝这阵子跟贾敏朝夕相处,北平话恢复了不少,不但随口说「甭管」,
而且「甭」的发音不说「beng」 ,而是「bing」二声。
「我太太是北平人,我跟她学了好些年了。」何天宝微笑着看一眼贾敏。
孟家在护国寺北,有个很大的後花园,花园中间本来有个玻璃花房,被改成
了跳舞场,四面连同屋顶都是玻璃窗。今天多云,时不时从云层中漏出几道阳光,
就能照穿整个房子,有阳光的时候,刚打过蜡的木地板像镜子一样。现场乐队是
一羣洋人,脸已经喝得红通通的,孟先生得意地说他从天津租界请来了半个美军
乐队。
舞会之前没有正式的宴会环节,而是很洋派地就在花园里摆了十几张桌子的
自助餐,冷盘、水果、点心、奶酪应有尽有。西装革履的侍者们托着装满红酒白
酒香槟酒的托盘在满庭花柳间穿梭来去。
地主先带着大家喝了几杯,爲同学友谊干杯,爲法国干杯,爲和平干杯。这
祝酒词有点尴尬,大家都想到法国刚刚签了投降条约,孟先生没词儿了,就号召
大家一起进舞场。孟氏伉俪一起跳了第一曲。何天宝和贾敏站在窗边干巴巴地聊
天。何天宝忽然看到孟先生向他们这边走来,猜到他要干嘛,有点不安。贾敏面
朝何天宝,仿佛後脑勺看到了孟先生一样,微笑着低声说:「你再不邀我跳舞就
没机会了。」
何天宝不经思索地揽住贾敏的腰,旋进了舞池。
一跳就跳了三曲。
何天宝的舞技只能算是及格,但抱着贾敏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感到一种生
命的欢喜,想要翩翩起舞。
现场乐队暂时休息,放起话匣片子,一个美军下场表演踢踏舞。
母子俩都有些见汗,并肩站着看。
跳踢踏舞的美军跳了一曲,示意大家一起来,这玩意儿是真功夫,没几个会
的,美军不放弃,踩着舞步走向贾敏这边,看样子是邀请她下场。
贾敏小声说:「快带我走。」
何天宝挽起贾敏的胳膊,说:「好热,我去找杯冰啤酒喝,你要不要?」
「我跟你一起去花园里走走。」
两人并肩走到花园里,何天宝摆出一副心无旁骛、认真找啤酒的样子。
贾敏从路过的桌子上随手拿了个桔子,低声说:「你是没办法正眼看我了,
是不是?」
何天宝叹气。
贾敏说:「算了吧——你们的外快我不赚了,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三,咱们还
是按原计划,我一装死,你悲伤两天写几句歪诗就算了。」
「就算了?」
「算啦。」贾敏叹口气,仰面朝天,「一拍两散,永不再见。」
何天宝说:「咱们走吧。」
「什麽还没吃呢我。」贾敏吃完一个桔子,又拿一个。
「留着点儿肚子,昨儿立秋,晚上咱们去正阳楼吃烤羊肉吧。」老北平人过
日子讲究应时,立秋吃烤肉——何天宝从金啓庆那儿听来的。
贾敏瞟他:「你这是庆祝?庆祝安全逃离我这盘丝洞?」
「你去不去?」
贾敏故意咽了口唾沫,叹口气剥第三个桔子,说:「去。」
「说了留肚子你怎麽还剥个不停?」
「我这是受过长徵考验的肚子,讲究的是,只要有的吃,就要吃得下。」
「你参加过长徵?」
「嗯。」
「跟我说说,你都走过哪里?」
「不记得了。」贾敏神色黯然,「就记着饿。」
正阳楼的烤肉是用松树枝子来烤,烤出的肉带异香,沾上香菜葱丝酱油,塞
进他们的招牌空心儿芝麻烧饼,松软香酥。何天宝一口气吃了十个,赞不绝口。
贾敏吃了两个就不吃了,坐在那里抽烟,看着何天宝的吃相发笑。
何天宝说:「您那革命的肚子不是说有的吃就吃得下吗,这会儿怎麽跟我客
气上了?」
贾敏双手叉腰,想要起身又起不来,说:「这二年在白区工作,被腐蚀了。
我说你也悠着点儿,这东西瓷实,吃多了不好消化。」
何天宝逞能,已经饱了却说再来一份。
贾敏制止伙计,说:「他眼大肚子小,我们不要啦。」
何天宝逞强:「贴秋膘麽,我这一夏天瘦了,需要多贴一点儿。」
贾敏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水蛇似的,笑着说:「瘦也是你自个儿作的,碍
着夏天什麽事儿。」
这话有点儿过界,何天宝接不下去,低头咬了一大口塞肉烧饼。
*** *** ***
宏济善堂发到北平的第一批鸦片在正阳门火车站被扣了。
何天宝早有准备,算准时间把商会的几个人都撒出去盯着保安局的人,听说
鸦片被扣立刻去堵田文炳。
田文炳也知道了消息,所以根本没去保安局上班,在茶馆喝茶,面条还没上
来,就看到了何天宝。
田文炳满面笑容地站起来:「何先生也来喝茶,这麽巧,来来来,这边坐—
—掌柜的,这边再来一碗茶,用我那雨前。」
「这儿有电话吗?打电话叫你的人放了我们的货!」何天宝气势汹汹,直接
挑明来意。
田文炳说:「何先生,你这是欺负人了,大家都是日本人特许经营,我们这
里由兴亚院蒙疆联络部供货,你们那边有华中联络部该管,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
「什麽这边那边?日本人承认了关内都是汪先生的辖区。」
田文炳摆摆手,说:「我们给汪先生面子,可这卖鸦片汪先生未必知道吧?」
何天宝耍无赖:「反正货已经到北平了,你说怎麽办?」
田文炳说:「这样,这批货算是一场误会,大家各让一步,我们加三千块,
买了你的。还请何先生转告邵先生,下不爲例。」
「三千?打发叫花子麽?」
两人说了一上午,何天宝发急电给南京,居然立刻得到了陈公博的回电。陈
公博是汪僞政府里的奇葩。国难当头还会投奔汪精卫的人,自然多数人品不佳,
要麽如周佛海般贪财,要麽像褚民谊似的好色,又或者像邵式军跟蒋介石有私仇,
只有这位陈公博,是真的信仰汪精卫,相信他带头投降是满腹苦衷曲线救国。这
样的人物会插手鸦片买卖实在是匪夷所思。原来南京政府开张不到半年已经濒於
破产,要维持政府和军队开支,唯一靠得住的财源就是黄赌毒。财政部长周佛海
自己捞钱仿佛千手观音,让他掌管公款维持收支就不灵了。陈公博也只能捂着鼻
子下海,帮鸦片贩子活动关系。
有陈公博的一封回电,北平方面的态度立刻软化了些,但仍然坚决不准宏济
善堂北上,只是把补偿金讲到五千大洋,何天宝嚷嚷了半天,自觉算是对汉奸特
务都有了个交代,就接受了田文炳的出价。田文炳打电话给部下交代了几句,给
了何天宝一张片子,去禁烟局拿钱。
何天宝气愤愤地走了。他联络邵式军试水运毒进北平,并没有指望成功,只
是想试试看该管的关节在哪里,那也就是共产党打通的地方。
禁烟局虽然叫做禁烟局,其实更应该叫毒品专卖局,都是日本人开办用来控
制鸦片流通、从中渔利的抽水机。禁烟局的头目没人见何天宝,只派了个姓花的
科长接待,花科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跟何天宝确认这次发来的毒品数量:
「计五箱、每箱1920盎司,进价大约一万四千元一箱,现在禁烟局以七万五千元
买下这批货。」
何天宝据理力争:「一万四千元是我们跟日本人拿货的价钱,这可都是上好
的波斯鸦片,不是你们那些张家口、热河、绥远的货色……」
花科长说:「什麽货色……」他说到住了口,因爲何天宝递过来一块金灿灿
的洋表。
何天宝把洋表推过去,手背一推,推落进花科长的口袋,说:「几万盎司的
货要点、要计算,这一时半会儿是闹不完了,不如咱们到外面吃个便饭,下午回
来再慢慢算。」花科长点头称是。
花科长不愧姓花,熟门熟路地带队到东单附近八大胡同,还叫上了两个同事
作陪,胡同里妓院鳞次栉比,人来人往,比庙会还热闹。有一些穿木屐的日本人,
不过绝大多数是中国人。
四个人叫了四个小妓女,吃喝了两个锺头,然後又开台打麻将。
这时花科长已经跟何天宝是好朋友了,何天宝故意点炮输给他,花科长坚决
不吃,最後改爲更公平的掷色子。
一边赌,花科长一边指点何天宝,说:「兄弟你打一开始就没看清局势,不
是我们跟你们爲难,是张家口的日本人跟上海的日本人爲难,张家口那边要自己
种,上海那边要从波斯进,不管是自己种还是从海路进口,他们一转手给我们中
国人,每箱就赚几千元,所以张家口当然不希望你们的波斯货卖到华北来,味道
如何跟日本人有关系吗?他们自己反正是绝对不抽的。」
何天宝点头称是,又问:「花大哥,比方,我是说比方,不是南京过来铺货,
就是我个人有点土产……」
几个禁烟小吏心领神会、哈哈大笑。
花科长说:「小何你的面子,那有什麽问题,这样吧,多了不好办,一个月
一箱,你只管卖!」
另一个小吏说:「多了也能办,大不了我们把白洋淀那边的配额砍掉一些,
让给小何。」白洋淀靠进保定,是共产党游击队的地盘,背靠太行山脉,有小路
连同山西、陕西的赤区。
何天宝眼睛一眨,自当没听见。
出来的时候经过西四看到军警如云。花科长鬼鬼祟祟地说:「你还不知道吧?
我们齐督军的甥少爷出事了。」
何天宝想到吴菊痴出殡那天见过的冯运修,问:「哪位甥少爷?出什麽事了?」
「叫冯运修,是在辅仁大学读书的,不知什麽时候跟那些抗日分子混在一起
了,听说七七纪念日那天刺杀吴菊痴就是他们一伙学生干的。昨天日本人去抓他,
本来想活捉的。谁知他开枪拘捕,还打伤了北平宪兵队的袁科长,最後被打死在
房里了。」
「齐督军他……」
「督军没事,日本人很讲理的,青年学生造反,跟父辈没有关系。」
何天宝心中一阵惭愧,许多热血青年正在爲国牺牲,自己却在黄赌毒中间鬼
混。
散了席拿了汇票,何天宝先去银行把钱汇给邵式军,又发了封电报解释此路
不通,然後去了趟玉华台,玉华台照常营业,只是门口水牌子上写着「今日特供
小笼包」,这是通知军统人员不要接头、就地潜伏的暗号。
何天宝回家,他刚刚走进西跨院,他们那小院的门就开了。贾敏脸上又是忧
又是喜,把他拖进门洞。
何天宝勉强保持平静的表情,贾敏闩了院门,扑进他怀里,紧紧拥抱。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何天宝问:「你们的联络也断了?」
贾敏说:「嗯,我的联络点挂着不要联络的暗号。」
何天宝说:「我也一样——你诈死的计划可能要延後了。」
贾敏点点头,何天宝觉得她好像有点高兴,自己也好像有点高兴。
「你想去杀个日本人出气?」
「可惜没找到,满街都是花天酒地的亡国奴。」
「以後别这麽冲动。」
「我认识今天被杀的冯运修……那些白纸一样的年轻人,豪迈地舍生忘死,
究竟是爲了什麽?」
「轻率地拿生命冒险不难,难的是忍辱负重。」
「你说的是你自己,还是汪精卫?汪精卫有时会跟我们这些小秘书喝闷酒,
喝多了时候说的话,跟你差不多。」
「你喝酒了?」
「我跟禁烟局的人应酬,去了趟八大胡同,那边好多落单的日本人。」
「你想杀日本人出气?我可以帮你。」
「怎麽帮?」
「咱们找个死胡同埋伏,我装暗娼钓鱼,带到没人的地方你就杀人。」
何天宝看贾敏。贾敏倚着门,像条没骨头的蛇,眼角瞟着他,轻轻挥动手绢。
何天宝发呆,贾敏晃晃身子站直,重新变成良家妇女。
何天宝叹口气:「匹夫之勇,於事无补。」
贾敏挽着何天宝的胳膊, 说:「咱们回吧。」
两个人回家,何天宝飞快地洗漱了,进房钉钉子挂牀单,躺倒睡觉。
他死活睡不着,闭着眼就能看到贾敏种种风情万种的样子。
贾敏踢踢踏踏地走进来,爬上大炕。
何天宝睁着眼盯着南墙,不知道过了多久,躺得实在累了,翻过身去,却看
到隔在中间的牀单上掀了个洞,露出贾敏的脸,黑漆漆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
得到一双眼闪闪发光。
贾敏说:「有话憋着就说出来吧。」
何天宝看贾敏,欲言又止。
贾敏笑问:「想问我是不是真的当过妓女?」
「……」
「你们这些封建男人啊,自己的妈妈都希望她是处女。」
「在你这样的反封建革命者看来,妓女无所谓,乱伦也……」何天宝说到这
里自知失言,闭嘴不说。
贾敏霍地坐起,把隔在大炕中间的牀单也掀掉了,说:「不是说好了什麽也
没发生吗?你怎麽还没完没了?」
何天宝也坐了起来,说:「对不起,我失言。」
「算啦,等抓抗团这劲儿过去,你结账,我走人。」
贾敏站起身去挂牀单,何天宝也沉默地站起来帮忙。
两人相对而立,一股幽香扑鼻,何天宝贾敏的双肩,低头吻去。
贾敏狠狠地咬了他嘴唇一下,何天宝惨叫一声,满腔热火被冷水浇灭。
贾敏冷冷地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