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幻想记--师弟 上

唐门接了个活儿,去剿灭一批在米仓道上出没的响马。

这批回鹘来的响马凶悍得很,个个能骑善射,使得一手双刀,短短两个月就犯案二十三起,拦路抢劫商旅,掳走妇女数十人。朝廷几次三番派兵,无奈蜀地多山,地势复杂,那响马来无影去无踪,反倒是将官兵困在山中。益州太守不得已赏金三十两拜托我们唐门的人来办。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听起来挺没骨气的?好歹是个有名有姓的江湖大派。

诸位看官有所不知了,我们江湖中人除去游侠散仙,但凡有个占个山头有个名号,都得在朝廷祠部登记入册。本来么,各大门派占据了名山大川,门下弟子还不交税、不服役,哪有这么好的事?不过是和朝廷互相给个面子,有事儿好说话嘛。

像这种军队排不上用场,衙役捕头又不够用的时候,就得靠我们江湖人出马。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和货都追回来了,剿灭响马六十余人,余党不过二三人,再不足为患。总得来说,办得还算漂亮。

独独常字辈的一个师弟断了只胳膊。

常守。

唐门三千多人,所有人都尊称门主一声姥姥。但我不一样,姥姥是我亲姥姥。因而唐门除了总管,弟子们无论年纪大小都唤我师姐。唐门弟子两千,不是每个我都认得,但这一个我恰恰是知道的。

因为他不会说话。

哑巴常守是十年前赶上灾荒,家业房总管由检阿叔去外面办事时,顺道上给捡回来的。说是难得的好根骨,饿死在路边怪可惜。

刚到唐门的时候,他总会发出断断续续的咿呀声,不知道是想表达什么,但那声音嘶哑怪异,仿佛是从一个孤寂又荒凉的地方传来的,让人听了不寒而栗。他眼睛又利,形如勾玉,眸色漆黑,仿佛一潭会爬出幽冥之物的湖水。

师父们都不喜欢他。连带的师兄弟们也不喜欢他。小孩子多鬼灵精啊,谁不受宠,谁弱势,谁就受排挤。

按惯例,聪明伶俐的弟子会被授予唐姓。可唐门绝技暗器和毒药没有师父教导,一般弟子是学不会的。至于常务管理,谁能指望一个哑巴跟人做生意打交道呢?是以十年了,到现在,常守也只是常守。

大多数时候他甚至连常守也不是,他是唐门的哑巴。

好在由检叔眼光是不错,即使没有师父专门指点他,常守跟着大家一起练习,武艺竟然也没拉下。他使得一手好刀,每年的考核都榜上有名。或许再过几年,他可以留在唐家堡做个教习师傅,长老守卫。又或者离了唐门,成为独挡一面的刀客也不一定。

可现在他连用刀的手都没了。

按理说常守武功那么好,别的弟子都安然无恙,怎么偏偏他受如此重伤?

看着这个昏迷不醒的人,我觉得头疼。

在其位者谋其职。跟着姥姥,除了唐门武功,我还必须学习管理酒楼、人头买卖、火器贩卖,以及药材与医疗。唐门弟子但凡有伤有疾都由我负责。

于是常守就这样地被抬回来,放进了我屋里。

满头满脸血污,一身褐衣沾满泥土,半张脸血肉模糊,脚踝关节错位,呈现不自然的角度。他的右臂只剩一小茬,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细麻布浸饱了血,以至于不知道里头是截断骨,还是只有布。人还发着高烧。

同去的小师妹说,师兄们让哑巴打头,引响马主力出战,其他人趁机杀入大本营,救回被掳去的人质和财货。等再赶去支援哑巴的时候,他已经被斩去了手臂,响马头子把他一只脚吊在马背后头拖行了好几里。

所以人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原本只是让哑巴调虎离山,拖延时间就好。师妹心虚地解释。

一路赶着回来,又怕路途颠簸会让他失血过多,师兄只得封住了他周身几个大穴,给他灌了半斤烧酒,聊以止痛。

相当粗暴了。

只剩半条命。夺魂房的由深师叔来看了一眼说,救活了也是个废人,不如给他个痛快。

当然,师叔又补充道,救与不救全看你。

前阵子姥姥出门拜访青城派,归期不定,由我在各房总管的帮助下代理门主。本以为可以清清闲闲当个甩手掌柜呢。

人当然还是要救的,怎么能让他这么早就下去见由检阿叔呢。

活不活就看他自己了。

我叹口气,用细刃一点点划开常守右臂上的绷带,暗色的血痂和纱布黏在一起,一撕开又开始流血,金疮药被冲散,混合着血浆,一塌糊涂。他的右臂只剩三寸来长的一小截,为了止血,肩臂被死死捆扎住,整个残肢乌紫肿胀,大的几处血管用烧红的匕首烫死了,失血量还不算致命。断面齐整,想是被斩马刀一刀砍下来的,石灰白的断骨包裹在鲜红的肌肉、白色的纤维和一些淡黄的筋络之中。

哑巴常守还在昏迷之中,但也不是全无意识,额头滚烫,表情扭曲,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喊什么。

他的声音太古怪。也许是自觉了这一点,他从很多年前起,就再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了。

每当朝会的时候,他都站在人群之外,仿佛一颗不愿在林子里占据太多空间的树。没有人注意到他。巴山多雨,即使站在房檐外会淋湿头发,他也要和所有人保持一定距离。

犟得很。

我拿小刀一点点剃去腐肉和脓血,间或刮下一点粉红的肌肉组织,常守神志不清呜呜咽咽地叫,嗓子都快喊出血了。他挣扎得太厉害,我只能把他的双脚捆起来,坐在他身上按住他。

“省点力气吧小祖宗。”说完又是一刀下去。

常守疼得鼻涕眼泪一起流,污脏一片。我拿帕子给常守擦了脸,发现污泥之下,他右脸的皮肉也破了,大部分是擦伤,但有几道较深的伤口,隐隐露出浅筋膜。也许需要缝合。

可现在还顾不上那么多。

师妹把煎好的汤药端过来。我托住常守后颈脖子,捏住下颌,给他饮下一碗麻沸散。他呛了起来,麻黄色的汤药溢出来。弄得我一身又是血又是药。好在他服药不久就消停了些。

我好再次给他处理创口,上药,包扎。

弟子们赶着送他回来,连衣服都没给他换过,仍是他被砍了手臂时穿的,大量的血液,加上不知在土里滚了多少圈,破得不成样子。最主要的是太脏了,怕创口感染,轻则再次截肢,重则丧命,我一层层剪开他的衣服,打来沸水,和煎皂角黄柏的汤,给常守擦身体。

常守不会说话,素来没声没息,但其实五官很是锋利,长浓深黑的眉毛,尖尖的内眼角,细长上扬的眼睛,鼻梁高窄,嘴唇也薄。看着就很凶,小孩见了都要哭的罗刹脸。人还长得格外高大,躺在药室床榻上,仿佛一根梁木坍塌。

不知平日他是如何让这么大块的自己毫无存在感的。

也许没有声音的人本就不会被注意。

我一个人住在靠近后山的小四合院里,一进三房,一药房一书房一兵器库,中间的小院子用来习武和晒药材。

原本我睡在药房,自从常守被安置到这里,我就打算搬到书房去住。但他烧得厉害,这很危险,我干脆睡在他旁边,方便照顾。这屋子曾经是给弟子住的,大通铺,哪怕睡了个身长八尺的常守也有富余。晚上,我侧躺在他左手边,一手放在他心脏上方,隔着赤裸的胸膛监察他的心跳和体温。

我整天整夜地守着他,喂水,擦身,换药。事实上能做的也不多,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有时候我迷迷糊糊趴睡过去,醒来赶紧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确认他没有在我疏忽的这段时间里挂掉。好几次我都感觉到他仿佛没有在呼吸。 或许是我累糊涂了也不一定。

命苦的人多半活得长。

第三天常守终于退烧了。他开始断断续续地醒来,看见自己空荡荡的右手发呆,没有任何情绪。仿佛被同门牺牲的不是他,断了只手的也不是他一样。

夜晚,微弱的月光下,我看见他的身影在微微地抽搐,同时听到了他压抑的吸气声。

唐门谁不知道这个哑巴是个硬骨头呢。虽然他不爱惹事,但总是被人挑刺教训。曾经同时跟好几个师兄打架没见他怕过,哪儿知道他会哭。

但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也是见过常守哭的。

小时候我跟着由检叔学账目。阿叔有次外出拜托我照看小哑巴。那时他才七八岁,刚到唐门,又没有哪个师父愿意收他。

小哑巴跟我几乎跑遍了整个山头,我带他看山谷里长的车前子,透骨消,金银花,捉独角仙,用缠了蛛网的竹粘子粘蜻蜓。我说了整整一天,都没有人回应,哪怕小师弟晶晶亮亮的眼睛很可爱,表情也随着我的语言变化,时间久了还是觉得有点无聊。恰好几个小伙伴来找我。

“来玩嘛,阿葵,我从家带了双陆棋!来决一胜负啊!”

“可是……”

小哑巴伸手拽住我的袖子,眼睛里好像有游弋的萤火,他张了张嘴,却不能发出声音。

“别管他了!他一个人没事的,快点!”

小姐姐推了他一把,拉起我就跑,嘻嘻哈哈声中,我回头看,小哑巴站在原地,一只手握着我捉的红色蜻蜓的翅膀,一只手还伸着,好慢好慢地放下去。他垂着头,肩膀耸动。

那只蜻蜓突然就飞走了。

我应该回去的。

很多次我想起那个弃犬般的小小身影,我想,我那时应该回到他身边的。

就像现在一样。

“常守,没事了。没事了。”我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地顺着发丝。他面对墙壁,向左侧躺着,赤着上身,纱布横过胸膛。

常守在我出声的那一刻起就不再颤动了,仿佛成了块石头。

“别憋气。还疼吗?”我顺手点了盏油灯,将他翻过来躺平,他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眼睛紧闭,青筋暴起,汗珠大颗大颗地从额角滚落。我抹了一把他的脖子,全是凉凉的汗。

他猛地喘口气。

我抬起手,解释,“只是给你擦汗,要是痛的话你……”

告诉我。

虽然这话我常对病患讲,可对着小哑巴还真没办法。

看得出来他很疼,牙关紧咬,腮帮鼓起小块肌肉,下颌因为用力而颤抖,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着。夜深人静,除了山中些许的虫鸣,竟然就只能听见他牙齿用力磨动时的“咯吱咯吱”声。

这样下去牙要咬坏了。

“常守,张嘴,咬着这个。”我把纱布叠起来,试图阻止他咬伤自己。我抱着他的头,抚摸他颤动的脖颈,小心地把黏在面部伤口上的头发撩开。

“呼吸,放松……张嘴,乖,听话……”

他好像听进去了,一点点用力张开嘴,仿佛年久失修,缺了油而不断卡住的机关。

我把纱布塞进去,常守抽搐似的咬住,齿关闭合时虎牙滑过我的拇指外侧,划出一条发白的细线,血珠渐渐渗出来。

“好了好了……乖,没事了……”

我给他擦去颈窝的汗水,半搂着他轻声哄。他不见得听得进去,只当聊胜于无的安慰吧。轻拍着他的肩膀,感觉到他慢慢平静下来,好像又昏睡过去了。我收回手,准备回书房睡一会儿,下半夜再过来看他。

起身的时候,本该无意识的人拽住了我的袖子。

“你……”

常守睁开眼看我,漆黑的眼眸藏着东西,细小的游弋的萤火。

我用另一只手盖上他的手指,他瞳孔瑟缩,很慢很慢地松开了手。

在一瞬间我看见了那个下午,小哑巴毫无防备被刺伤的眼神。多年以后,这两个眼神合二为一。

我心里叹气,抓住了他痉挛的手指。

“睡吧。”

我躺回去。一只手臂横过他的胸膛,搭在他左肩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抬起又落下。

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变得缓慢而匀称。

第一道阳光照在脸上时,我才醒了过来。很多天没睡够了,以至于一放松就睡过了头。

我猛地坐起来。常守不见了。

他能去哪儿呢?

他脚踝受了伤,走路拖着重而不对称的痕迹,这痕迹一路拐到了后山。

我心一沉,不知怎么地就突突跳起来。

那傻子不会想不开吧?他不该是那样的人啊。

只不过是断了只手臂,只不过是常年被同门排挤,只不过是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只不过是生下来就不会说话。

谁都不知道他还能留恋什么。

血液好像一下子涌进了我的脑袋,涨涨的,一口气喘不上来了。

足迹进入后山就不可寻了,我满山遍野到处找他。

突然晃过一个蜷缩在半塌神龛前的大团灰影,无声无息像块长了很久的石头。我一不注意就要跑过了。

“常守!”我喊他,语气不自觉就很凶。

他仿佛摇晃一下,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我,视线短暂地交接又迅速错开。

“……你在干什么呢。”我缓了缓过于激烈的心跳,尽量平和地慢慢走过去。

常守蹲着,手足无措地让开半步。

灰瓦搭的神龛里,土地公早已不见了踪影,一窝没睁眼的小猫崽依偎在母猫肚腹上,毛乎乎的肉团子互相踩来踩去,争一口奶吃。刚生产完的三花大猫正在吃一尾鱼,见我过来,立刻瞪眼呲牙,胡须炸开。

我看一眼常守,他没穿鞋,长裤一直湿到了膝盖。

“你养的猫?”

他抬手想做个动作,又想起我看不懂,左手放回去,摇了摇头。

这窝猫仔是刚产下的,这猫母亲对常守却很熟,想必他以前就常常来喂它。

这家伙明明长得这么凶。

伤没好却惦记着要生产的野猫。那猫还不属于他。

你善待生灵,上天又善待过你吗。

此时他踌躇地看着我,好像在等着大人责骂又暗自期许不会被惩罚的孩子。

我心里高起高落,一时间又落在柔软温暖的泉水中。

“回去吧,你该换药了。”

我站起来,把手伸给他。

“我明日再陪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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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kanshu431小朋友点的梗。

独臂小师弟X爱玩大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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