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云深--65 - 《希湖》

天光云影,晨映雪色,冬日树桠,叶尽枝秃,林边地上生出簇簇赤红藤蔓,盘根错节,宛如雪中盛开的巨大红花,径粗逾臂的蔓条上,长满尖锐硬刺,每当有活物闯入,便会凶暴挥舞驱离,不允许任何外物接近。

却见一玄衣男子自林中缓步走来,不见赤血藤如往常动作,好似沉睡了,任男子自藤上轻踏而过。

蔓地血藤,自林边延伸至坡顶,愈至高处,生长愈密,好几处老藤拱起,互绕成了半球,形如巨人握拳,不远一处拱顶上,缺开了大口,断面新白,里头之物,已让人取去。

男子步履未停,一路往丘顶走去。

# # #

山坡林径,男子拉缰放缓马速,回首对身後人朗声道,「总算是到啦,前面便是希湖了。」

马行多日,即使不急於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也已过了大半个月,青年伸了伸懒腰,策马上前。清风迎面拂来,触目所即,一望无际的大湖展现眼前,斜阳映照,波光粼粼,远处山崚深郁苍苍,湖上扁舟片片,笠翁撒网,渔叟放歌,忙碌而和祥。

长年驻守北境,只曾经从简上及友人口中,得知对於这片土地的描述。商台西南处,广大群山盘桓重叠,终年云雾缭绕,遮天蔽日的森林宛如迷阵,奇花异草遍地,飞禽走兽出没,人们敬畏山中有住神,并不轻易进入深山,只在周围一带居住生活。

大山南段,幽林环绕的山坳间,有一座美丽澄净的大湖,在数百年前,因山石滑落阻隔溪流而成,随着居民渐渐增多,在湖边聚成了村落。

两人下马走至湖边,友人一股脑倒躺至草地上,毫无半点中年男子威仪,「我有和你说过,这湖为什麽叫希湖吗?」

他盘腿坐了下来,周旁湖滨长满高高低低的水草,数只水禽在其中穿梭觅食,一只白底黑点的大狗不知从那里钻了出来,汪一声冲进浅岸处,水花四溅,惊起无数飞鸟。

「没。」在北境,并无这样广大的水域,心念一动,抬手解开腕上束带,脱去足上靴袜。

「从前从前,有个小姑娘划船到此处,划着划着,突然家传的手镯子噗通一下,掉到湖里去了。」友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现在才二月,水很冷的。」

「不碍事,」松开衣带,解开衣襟,看那大狗犹在水中扑腾,不似狩猎,倒像是在玩耍,「然後呢。」

「也是,结冰的河都在潜了,年轻人肉厚不怕冻,」友人躺倒回去,继续往下说着,「小姑娘那一整个着急啊,可是又不知道怎麽办,只能呜呜呜哭啊哭的,从白天哭到晚上,再从晚上哭到白天。大概是湖神被吵到受不了了吧,在小姑娘嗓子哭到快哑了,她听到一个声音问她,你为什麽哭呢。」

叠好衣物,听着男子捏起鼻子,怪腔怪调学着女子说话,他笑着指指手臂上泛出的疙瘩,「我如果是那女孩,听到这声音恐怕会哭的更厉害。」

「不识货,我小甥女可喜欢听我说故事的。」友人扬手赶人,「水挺深,当心点。」

赤脚涉入水中,没走几步湖水便已淹至腰际,深吸口气,潜入水面下,浸湿了头脸全身後,往前游去。

时值黄昏,晚霞将湖面染为一片金红,四周寂然,只听见自己踏踏的踢水声,转身仰躺於水面上,观天空几抹彩云,飞鸟滑翔而过。

尾羽如剪,翅尖身黑,是为玄鸟,举国上下,唯独一人可使用的纹饰。

如今却臣侵君权,自宣天命,强行乱国之举。

天色渐渐暗下,夕阳仅剩最後一抹余辉,他慢慢游近至岸旁,远远便听见友人说话声。

走上湖岸,男子抬手朝他招呼,在他身旁坐着一位小女孩,女孩娇小的脸蛋上,有着与男子相似的圆圆双眼,见他走来慌忙站起,神情流露出紧张,趴在她膝旁的大狗跟着抬起头,只是朝他摇摇尾巴,是那头方才追逐水鸟的花斑狗。

弯身捡起衣衫披上,手指耙过湿漉的发,但听友人道,「小澜,这是舅舅的同袍,要喊随叔叔。」

这个称谓让他眼角一抽,随即眯眼微微笑了,「叫我随大哥就好。」

# # #

小溪流水,绿岸人家,月光下,雪白山茶盛放开落,树下置上榻席,青年端坐几前。

一名少女逐一将菜肴摆上桌後,淡道了句请慢用,便要离开,友人连忙将她唤住了,「舅舅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你和小澜也过来一道吃饭吧,人多热闹些啊。」

她只是淡淡飘了友人一眼,冷冷丢下两字不要,走了。

他看着友人一脸被噎的模样,有些好笑,「沐兄被嫌弃了。」

友人捂住胸口,「心好痛,小时候明明说过最喜欢舅舅的。」

持箸夹菜,只觉得两姊妹迥异的性子颇为有趣,「人长大了,眼界自然会更宽广。」

「你这话中有话啊。」友人笑骂,伸筷夺过他的笋乾,却又叹气出声。「什麽长大,雨儿幼你四岁,才多大年纪,无依无靠,独自照顾这个家,我这两年不在,不知又吃了多少苦头。」

友人长姊早故,留下两名女儿托他扶养长大,前些年遇上军府强徵医士,友人不得不随兵北上,从此和亲人分隔两地,直到这次因立功勳,才获假回乡探望。然而几天後,他们仍需北返归营,下次再聚,不知又是何年。

一位方才及笄,一个是身长连他胸口都不到的小姑娘,「沐兄何不接她们上去。」

此处距离北境路途太过远远,又在山中,地偏人稀,若是家中有其他长辈倒还好,只是自方才进门到现在,除了两姊妹,他并未碰见其他仆妇使役。

如今新政推行,鼓励戍兵在驻地定户成家,可以将外地家眷迁至邻近新城居住,若能离的近些,至少照顾得到。

「再说吧。」友人摇摇头,朝嘴里塞了一大口菜,囫囵语道,「吃,先吃饭,这些都是我们这里道地的家乡菜,别的地方可吃不到的。」

简单的四蔬一鱼,份量不多,没一下子便被两人风卷残云,盘空碗尽。

小姑娘上前来要收拾,友人拉住她,手指往他,「让这位随大哥来吧,来来,陪陪舅舅说说话。」

她面露窘迫,被舅舅拉着坐到席上,他笑了笑,接手整理起碗筷。

天上月色盈盈,院中花影扶疏,端着盛盘走没多远,身後飘来女孩和友人的说话声,轻细糯软,是他听不懂的地方话,却能感受到其中的亲近孺慕。

咯咯笑声,引得他回首望去,小姑娘似是说到什麽有趣之事,比手划脚舞着,小脸上圆眼笑得弯弯。

是夜,坐在床缘,门板才叩了一响,友人随即探头进来,「如何,还有缺什麽吗?」

匆促间,仍是被他看见了自膝上移开的手,「又犯症了?」

「也是,这里靠湖,湿气重。」没等他回答,友人咕哝着缩回头,迳自回房去取来了药箱。

温暖的炙香驱散了屋里的霉气,数根细针分别札至两腿穴上,在一连串的动作後,原本的疼痛减缓许多,友人兀自细念不休,「会疼好歹要吱一声啊,你又忍多久了,好不容易大半年没发作,这伤不是忍忍就没事,老是这样折腾它,旧症加新症,老了以後全身都是病。」

才要开口,门又叩了两声,友人原本青森的脸说翻就翻,起身去开门,「来啦。」

和蔼的应声让他忍不住看了友人一眼,那柔和带笑的慈爱模样,让他胃有些不适的抽了抽。

房间并不大,站在门口便能望尽室中每个角落,也许是顾虑到他现在卷高了裤管,赤脚露出一双大毛腿的仪容着实不雅,友人只拉开了一点门缝,便听那位大甥女清冷的声音传来,「需要帮忙吗。」

「小事,没事的。」友人突然咦了声,「小澜啊,你抱着被子做什麽呀?」

又是小姑娘那软侬侬的方言,友人把门拉开了些,一张小脸好奇的自门缝往里探来,正好与他四目交接。

她瞪大了眼,似吓了一跳,立刻躲回姊姊裙後。

待两姊妹离开後,友人臂上挂着条被子走了回来,放至床侧,笑眯眯道,「我家小澜真贴心,说这边的被子还来不及晒,怕你盖了不舒服,还特地给你换了一件来。」

稍晚,熄灯欲歇,抖开棉被,发现长度仅能自肩下遮至膝上,被巾中带有一股甜甜花香。

将小被盖至腹间,忍不住笑了,合上眼,沉入睡梦。

# # #

次日,晨起,梳洗後,步至屋外,天色仍暗,庭院隐在蒙蒙晓雾中,偶有几声夜枭啼鸣,四周静谧宁和。

小院角落一处石块砌成的畜棚,棚顶乾草腐烂大半,空槽旁系着两匹大马,见他走近,噗噜噜扬起头,精神颇好。

打水喂料清扫,正忙碌着,身後大口嚼着麸料的黄棕马儿,突然将鼻子顶至他背後,用力嗅了起来,「怎麽啦?」

随即一声堪比雷鸣的喷嚏,夹带着口沫麦粮喷至他背上,狼狈转过身,马儿低下头,若无其事的将脸埋入粟槽中,不敢看他。

无奈脱去上衣,搁至墙边继续做事,顺便将棚顶烂草清理拨除,待晚些好再重新铺过。

日光渐明,雾气渐渐散去,在井边洗好衣衫,拧乾了搭在肩上才要回房,路过廊间,前方一扇门轻轻让人往外推开。

小姑娘蹑手蹑脚走了出来,再慢慢将门合上,似怕吵醒了谁。

静立在原地,待她回过头看见自己的一刹,那小小肩膀一缩,很明显又被他给吓到了。

他低头微笑,「早。」

她慌忙点头,明白她性子怕生,他没再多言,侧过身,让出过道。

小姑娘匆匆走过,步子太急,嗑咚竟然还绊了一下,又生怕他会上前去扶,小兔子般蹦跳着拐往屋廊转角跑走了。

只是发现她的方向是往灶房,犹豫片刻後,还是跟了过去。

红砖瓦房,窗棂间照入明亮晨光,墙角叠至人高的柴垛散溢木头香气,小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灶旁,正从一旁的大缸往锅里舀着水。

身长太矮,灶台又高,她只能踩着矮凳上下来回。

总算舀满水後,她盖上锅盖後,转身要下来拿什麽东西,眼一抬,就看见站在门口的他。

「匡啷。」小姑娘手中的杓子掉到地上,他走上前,弯身捡起,搁到了缸缘。

见她僵立在凳上,莫名的,不希望她讨厌他、畏惧他。

半蹲下身,双手撑在膝上,将她困在身前和炉灶间,两人大眼瞪着小眼。

「眼睛。」他道。

小姑娘茫然看着他。

「看的出来什麽颜色吗?」

她终於肯将视线真正对上他的,金色日光落在她身後灶台上,小姑娘慢慢睁大了眼。

「不一样,对不对。」笑着,指着自己的眼,「可是,我从以前就一直认为,黑色的眼睛,才是不一样的。」

她伸出手,怯怯地,摸至了他的眼角,小孩的手指,温热而稚软,「看得见…?」

终於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语调青涩,带着些微口音。

「看得见,」弯身不动,看见在她脸上,好奇逐渐取代了生涩,「你舅舅还曾问我,我看到的风景,是不是都是金黄色的?」

「难道不是吗?」她更惊讶了。

只能说,果然是舅甥吗,点了下她的额头,「请问黑眼睛的小姑娘,原来你看见的景色,都是黑呼呼的呀?」

她因他的话被逗乐了,笑颜绽放,宛如草原上的银铃花,悠然随风摇摆,简单而美好。

灶房里,一人添薪升火,一人切菜烹饭,葱花爆下,持锅翻铲,油香菜香阵阵飘出。

她时不时抬头看他,表情一愣一愣,「怎麽了?」

她小声道,「姊姊说,男子下厨,不可以。」

他反问道,「为何不能?」

她呐呐道,「姊姊说,男子,做不来。」

小手指向梁上一大片黑焦的痕迹,想要证明她说的话,「那个,舅舅原本想要炸云吞,烧掉的。」

咳笑出声,「我保证,不会烧掉你们的屋子。」

芶上芡糊,烹好一道菜,夹起素肉丸子,送到她嘴旁,「来,尝尝看?」

她犹豫了一下,才咬了一口,随即因为烫,张开嘴,忙不迭哈气。

将丸子叉在筷上,递给了她,「味道应该比你舅舅煮的好些。」

她坐到角落矮凳上,小口小口咬着丸子。

「好吃吗?」

她点点头,一脸心满意足。

日光大亮,菜肴已差不多完成了,锅水咕噜滚沸,才要掀盖,感到背後一股视线。

大甥女站在门处,长发未束,微乱披在肩後,一脸木然的看着屋里的俩人。

半晌,她走了进来,朝他道,「有劳,剩下的我来就好。」

他将锅盖摆好,将位置让还予她,「很烫,当心。」

她头也不抬,拿起筛子捞着汤中的面疙瘩,只是说道,「舅舅还没起来,您需要先用膳吗?」

看着小姑娘放下手中盛的半满的小碗,从柜里找出盘子,巴巴凑到姊姊身旁。

拾起挂在柴上的半湿衣衫,笑道,「我去喊他吧。」

饭後,友人打算先去铺子一趟,在故乡,友人家里世代从医,拥有一间药铺,目前交由掌柜管理,两名甥女平日开销用度,皆由此出。

大甥女亦在药铺从事,舅甥俩人一道同路,小院门口,少女仰头叮嘱着坐在马背上的妹妹。

总是清冷的少女说了许多,身後小姑娘认真听着,一一应诺,没有半点不耐。

只是马儿今天有些暴躁,他拉衔低声安抚着,末了,大甥女终於打住,最後故意以国语说道,「别去太久,早点回来。」

「好。」两人异口同声答道。

大甥女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淡。

对她们而言,他不过是见面不到一日的陌生人,却提出希望小姑娘能陪他到村中采买,尽管本人点头说好,身为姊姊的她,恐怕一点都不乐意。

# # #

春日闲,晴光好,山村傍湖而建,沿着起伏的黄泥路,翻过几处山丘,来到最热闹的街上。

早市未散,路旁摆满杂货鱼米,摊贩行人往来,多是与友人相似的相貌,肤色浅,五官小,个子不高,难辨其真正年纪。

置办好马粮乾草,在村中闲绕着,看见两名姑娘围在小摊旁似发生了争执,明明张牙舞爪,细软总是拉长语尾的方言,听在旁人耳里半点火气也无。

突然啪一声脆响,巴掌之後,两人竟当街撕打起来,几位大婶连忙上前劝架,年轻的摊主则是躲在边上,表情复杂万分。

不便多看,因前路被阻,正要绕道,就听一大婶操着国语骂道,「造孽,这可是你亲妹的夫婿啊,你怎麽说的出口你喜欢他,当姊姊的勾引自己的妹夫,还不觉得自己有错,知不知羞!」

策马往前,吵闹纷纷的声音逐渐远去,衣袖被人拉了拉,侧过头,小姑娘指向往左手边的一条小路,「去湖边。」

湖岸,有一座水仙庙,小姑娘拉着他,脱鞋踏入明亮洁净的主殿上。

庙中另有其他香客,见到他异族人的外表,只是匆匆一瞥,不若市街上的总是注目许久。

小姑娘跪至像前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眼。

站在她身後,看她躬身朝神像默祷祈求,姿态虔诚,说了许久。

而後被她领着走向庙殿後方,宽敞的庭院紧傍着湖畔,院中只有一龙锺老树,根盘错结、枝繁叶茂,却是他认不出的树种。

最奇特之处,是在低垂的枝桠上,结满了五色彩带,迎着湖面吹来的微风,徐徐飘荡,见少女自袖口取出两条丝带,上前系至树上。

有些好奇她的举动,她思考半晌,以简单的只字片语解释,「舅舅、随大哥,平安,回来。」

他低头看着她,笑道,「我也有?」

她用力点点头,「要平安,要回来。」

揉揉她的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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