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泰斗蒋大师在众人的簇拥下准备回酒店休息。
他深感自己赛不过时间,体力跟精力已经大不如前,所以近年来专心作画,已很少出远门了。鸢城这场汇集国内众多知名画家的交流会,他的关门弟子兼主催人好说歹说,他才勉强同意携夫人一同出席。
而现在他心情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儿,短短两天已经觉得不虚此行了。
会上与一些年轻画家交流之后,他们对绘画的见地和热忱,也不知不觉将他这老头子因长久困顿于一方天地而垂垂老去的创作热情激发了出来。
抵死不参与这种活动的人,还有一个。
何耀熹从美国一路负隅顽抗到中国,意志坚定地拒绝参加这种浮于形式的活动,为这破事马东差点都要和他绝交了。
然而活动前两天,他忽然变了卦。一声不吭地拾了请柬,整个人带着一种颓废美男的时下流行气质,黑压压地飘到了鸢城。
在一众同行之间,何耀熹虽然话不算多,但作为这段时间的红人,却也受到了不小的关注。他格局大眼界宽,胸有丘壑,偶尔开口也言之有物,很是得众前辈的赏识。
陪同蒋大师的弟子向蒋大师介绍,人群中间这个腼腆的小伙子早年成名于纽约艺术家博览会上。
因为被某个偶尔到家附近码头闲逛的富商看中,豪掷六百万美金购入一副作品而声名鹊起。隔年,美国知名电视台到这位福商家做访谈,被眼尖的人扒出这个来自东方的无名之辈所画的画,仍端端正正地挂在富商家客厅的正中央。
Bryan He这个名字顿时在欧美艺术界声名大噪。
弟子最后总结道,这小伙子在国外名声挺大,争议更大。
而在蒋大师看来,这小子的天赋跟修养却对得起更大的知名度。他的作品取意东方绘画之情调,融合西方艺术之精粹,没有一丁点临摹大家名作的痕迹。直抒胸臆,心中所想皆跃然纸上,极富个人特色,是他人拍马所不及的。
何耀熹正站在一幅山水画前安静地发呆,眼角瞥见身边一位鹤发老人面有倦色,便上前搀了一把扶他坐到椅上歇息。蒋大师抓住机会同他交谈了一阵,觉得小伙子岁数不大,为人却很是谦和稳重,长得也盘靓条顺的,真是不可多得的逸材——就是不知怎么的,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散发着一股忧郁的气息。
这就不大好了。心都跟着年轻了的蒋大师撸着半白的胡须琢磨出了一点使命感,得多带着小伙子交际交际才行呐。
“小何啊。”
酒店大堂中间立着一只巨大的圆柱形鱼缸,蒋大师一眼就看见绕着鱼缸无头苍蝇一样打转的何耀熹,精神头挺好地出声叫住他:“你在这做什么?外面暴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晚上我们一起和小汪、小赵他们在酒店里用晚餐怎么样?”蒋大师也想抓住机会,再和年轻人好好交流一番。
小何同学自从上午接了马东的电话,就从一条丧家犬原地复活成一朵灿烂的向日葵,每一粒细胞都往外吐着充满希望的小太阳。
他既怕关心不来,又害怕她来。
怕她来了,自己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应该跟她坦白自己就是她要找的Bryan He,无论她有什么要求他都愿意答应吗?还是应该问问她还记不记得她的高中同学何必,当年那个坐在她后面的何必呢?或者干脆直接告诉她自己喜欢了她很久很久,希望她考虑看看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这是何耀熹不擅长的领域,他不得要领,脑袋里一团乱麻。头顶上无人采撷的小太阳在兴奋过后,也一个一个悄咪咪地萎掉了。
他在房间里待不住,便跑到酒店大堂里抓耳挠腮地等。想要确保只要关心一出现,他便能第一时间看到她。
听到蒋大师的招呼,何耀熹才倏地回了魂,停住绕着热带鱼公转的脚步,下意识抬头往酒店外看。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面已经变了天。
鸢城特有的小桥流水跟曲径回廊在倾倒的水帘里失了色彩。水汽蒸腾起来,将高低远近错落有致的青瓦白墙,洇成一幅丹青水墨般的朦胧图画。
戎市开车到鸢城至多不过两个半小时的路,如果鸢城已经升起了雾气,那高速上的路况只会更糟。
何耀熹心里逐渐焦躁起来,从接到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希望关心没有出什么事。
“蒋老师对不起,我必须要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改天一定陪您吃饭。”何耀熹抓起门口的油布伞,扎入袅袅烟雨之中。
关心从马东那里拿到酒店地址后,先回了趟公司开完例会,处理好一周的事务,给手下两个小朋友交代完工作,并找方总报备了计划,还回家收拾了行李,才不慌不忙地开车奔向了鸢城。
方胜这次大方地批了她一周的假,要不是还惦记着有任务在身,这简直是拿着薪水跟补贴公费度假嘛。不过想到要找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关心就觉得很头大……算了,总会有办法的。
关心在缭绕的雨雾里慢腾腾地开车,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摸到鸢城的入口。
天已昏暗,夕阳被敛在厚重的阴云底下渐渐散了光。飞檐下一盏盏红灯笼迫不及待地亮起微弱的萤火,接过落日余晖的重任,给夜晚将至的青石板路添上几团赤红的暖意。
鸢城看上去已经和十一、二年前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很不一样了。关心按照限速减慢了车速,握着方向盘小幅度地左顾右盼。
薄暮冥冥之中,她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廊下,迎面走来一个撑着油布伞的身影。
那人的脸庞笼在轻雾里,看得不十分真切,只道是一清俊挺拔的男子。细密的雨丝将那男子的裤脚染成墨色,这墨色便拖沓了他的脚步。他走得不疾不徐,在盈盈聚水上一步唤醒一个涟漪。
昏暗的日头将时间无声地拉长,男子踏着浩渺烟波而至,似是从旧时光里缓缓向她行来的故人。
那男子走到关心车窗边,礼貌地扣了扣。
关心像是被刚刚那副烟雨画卷蛊惑,听话地将车窗打开一条缝。男子将油布伞倾斜了几分,体贴地阻止霏霏细雨落到关心的脸上。
在那油布伞的伞面上,伞匠以行楷描了东坡先生的一首词做装饰。
从关心的角度,只能看到这阕词的最后几个字: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没了油布伞的遮蔽,些微的几丝光才好不容易逆着晦暗钻入了伞底,这便催得来人漏出了真容。
何耀熹嘴角微微一勾,是关心已经渐渐熟悉的笑容。他的声音里掺着夜里暧昧的低哑,看着关心问道:
“方便载我一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