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来找喻殊的时候,看见他两指尖夹着一枚云子,正在与自己对弈,不由四处张望了一下。
“九阙那丫头不在阁中?”
喻殊的目光没离开棋盘,“不在。”
晏迟走进来,轻车熟路地在喻殊对面坐下,“她胸口那道伤还没痊愈吧,怎么偏偏挑在今天出去了?你派人跟着没有?”
回答他的是清晰干脆的落子声,晏迟循声看了一眼,眼前的棋局已是步步杀机、招招致命,他都能透过棋盘看到背后不见血的激烈厮杀。
晏迟曲起手指敲敲桌子,“你和九阙闹脾气了?”
他这话问出口,自己先仔细想了想。
喻殊和九阙是闹不了脾气的,这二人性子都奇怪,凑在一处就更加奇怪,他不止一次见到喻殊同九阙毫不退让地互相嘲讽,眼瞅着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结果眼睛一眨,九阙就窝进喻殊怀里又抱又亲的,那画面看起来比如胶似漆的小夫妻还过分,枉费他前几次还在认真思考等他们动起手来,他是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地拍手叫好,还是好心当个和事佬比较好。
于是晏迟斟酌了一番,主动换了个问法:
“九阙是不是……去见祁溟了?”
喻殊面无表情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晏迟顿悟。
“祁溟昨夜里刚摸黑回宫,不声不响,跟做贼似的,半点消息没往外透。这才过了多久,自己一堆事情都还没打点好,就来找九阙了?”他嗤笑一声,“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啊,那他这么久没见到九阙,怎么还没……”
喻殊将棋盒推到晏迟面前,将他的话打断了,“来一局。”
晏迟看喻殊的态度,摇了摇头,愈发觉得忧心忡忡,“事到如今,你还容得下九阙?你若不忍心亲自动手,借刀杀人便是。五年前,你不顾劝阻带九阙回来时,就该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五年前,喻殊平息了江南各世家的那场动乱,连同整个百音阁在天下声名鹊起后,去了一趟西羌。
如果没有在绥州遇上九阙这个异数,那会是一次完满的行程。
绥州地属西羌,虽处于西羌与祁国的交界,但由于近年来两国之间维系的平衡关系已岌岌可危,绥州作为两国交界更是冲突频发之地,祁国人自然不会跑到西羌的地盘上送死,放眼望去,整个绥州城里的人都是西域面孔。
九阙那时还没长开,又矮又小,浑身血污,看起来脏兮兮的,摇摇晃晃地站在死人堆上,像个刚刚逃出生天的落魄乞丐。
她手中握着一把刀,仰头看着坐在马背上衣冠齐楚的喻殊,眼神透彻又明亮。
明亮到几乎扎眼。
竟是祁国人的面孔。
喻殊顿了顿,语调平平地问她:“中原人?”
她不吭声,只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
这次喻殊倒是笑了,“走,带你回家。”
他的身后响起一片“阁主不可”的呼声,他却置若罔闻地向她伸出手。
黄沙卷地,残阳为咽喉,西风作袍袖,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九阙力气耗尽,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可她仍是没松开手中的那把已磨损得不成样了的钝刀。
后来九阙问他,当初为什么会带她回来。
喻殊想也不想便说,看你可怜。
但在当时,偏偏是她的不可怜,鬼使神差般的,让他把她带了回来。
他看中了她永远燃烧着火光的那双眼眸,即使后来九阙彻头彻尾地变了模样,他也总能在某些时候,恍惚间想起她最初的样子。
又矮又小,又脏又丑。
偏生动人。
有时他也会抚摸着九阙的脸,想从中看出一点往昔的痕迹,最后只半是嘲讽半是可惜地说:
“九阙,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又或者,绥州那个九阙是假的,如今这个才是真的。
喻殊手上掌握的消息,足够拼凑出九阙这一路清晰的足迹。
五皇子祁溟在西羌为质子,喻殊在西羌遇见九阙。
每当祁溟那边将要有什么较大的动静时,九阙总能收到来自西羌的一封密信。
平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九阙,却时刻暗中关注着祁国宫中的变动。
九阙在坛场给祁宣帝挡下一箭后,祁溟回来了。
晏迟将所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数出来,很认真地看着喻殊:
“当初多少人劝你不要带她回来,你不听。后来多少人劝你不要太宠着她,你也不听。”
“如今我劝你趁早杀了她以绝后患,你还不听吗?”
“是,九阙是还没对你造成多大的威胁,但你和祁溟迟早是要对上的。一旦你与祁溟对上,九阙她会帮你吗?”
“你这么多年的苦心谋划,不可能为了她——”
棋盘突然被掀翻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棋子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
晏迟的话音猝不及防地止住,他看向坐在对面岿然不动的喻殊,一脸的不可置信。
喻殊风轻云淡地掸了掸袖子,仿佛方才掀了棋盘的人不是他,他伸手指了指一地狼藉,声音堪称温和,“晏迟,我看你闲得很,帮着收拾吧。”
“行,行行行。”晏迟闭了闭眼,“我知道你不是色迷心窍的人,只是真的没有必要因为一件曾经没有完成的事情,将这份特殊的关照给九阙。”
喻殊又随手往地上扔了几颗棋子。
晏迟认命地站起身,出门去找笤帚了,他推门的前一刻,听见喻殊的声音:
“我心中有数。”
有数就好。
晏迟叹息着推开门,拿起门边放着的笤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