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鸶曾经听过一个故事,在一次小组活动中,由一个热衷研究民俗文化的外系老教授带来的。
一头精神奕奕的银发梳得齐整,蓝色衬衣上还有两片弧形的深色汗渍——他以这套和往常并无多大区别的装束坐在拼起来的桌子后,顶着头上嘎吱嘎吱有气无力的风扇声旋开面前的矿泉水,声音老迈而清晰。
“我读研时有幸得到过这样一个机会,”他连喝水的模样都很克制,仅仅是沾湿了两片嘴唇,又把那瓶几乎是原封不动的水放回原处。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那些久远的被磨去具要的细枝末节,用一种并不轻松的口吻缓缓道,“师姐介绍的好差事——跟着导师去吕梁市做研究,实际上是干一些拎包跑腿的轻松活。不但不费一点脑子,还包吃包住有钱拿。”
“原本想去贵州的,可惜经费没批下来。不过这也情有可原,”老教授表示可以理解,“当时各院都穷得很,哪有那个闲钱打发我们。”
然而百里之外的吕梁市竟意外地没叫他导师失望——他们来到一个叫“交城县”的地方,就在吕梁市吕梁山东麓,和导师原本想访问的地方一样,也有着丰富而攸久的傩文化。而“傩”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是一个泛称,它上到国家军队,下到农业民事,能表示一切在功能上属于或近似于“驱鬼逐疫,祈神还愿”的现象。
“那天我们运气相当好,前脚刚下车,后脚就逢上了当地的迎神赛社——”这是佛教北传中国带来的影响之一。每逢过年,当地人都要花费三天时间在成汤庙里迎神祭祖,以示自己对神灵的虔诚;然而这不像21世纪简单的烧香拜佛烧纸放炮,这一类傩文化表演更多意义上蘸着一丝冷腥。
老教授顿了顿继续说:“那次县长聘了两名外县的‘马裨’来表演穿刺,”那是视觉上极为暴力且令人肉疼的表演,需要通过钢钎穿腮、匕首扎腕、斧镬加身等自残行为来展示附身者“神灵上身”的效果,“我导师一听消息,兴冲冲地撇下行李就跑;而我专业方向不同,对‘傩’没多大兴趣,于是扛着行李先找地方歇脚去了。”
有一个又黑又瘦小的少年来领路。
“啊,噢!俺姓孙!喊我‘黑猴’就成!您随我这边来?……咳别别别,大实话!真心话!脚尖进门都是客,哪里有让客人操心的道理!今天啊,行李务必得交给我!对了,您是大学生吧?真牛逼!预计在交县待几天呐?见没见过咱的表演?甜口还是辣口的?”
年轻时的教授皱起了眉,半敷衍式地开口应付着前方过于热情的小伙子。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里,小车轮骨碌骨碌地响,教授紧跟着黑猴的脚步,来到一间墙体略有些油腻、发黄的房间里。
似乎是察觉到教授心里的落差,黑猴扪着后脑勺嘿嘿直笑,神秘兮兮地说:“这您可误会了吧!不是咱小气不肯让喃们住招待所。这两天大家的心思都被那两个‘马裨’勾走了,您去到招待所里,三餐饭点可能都只有残茶冷饭来对付——上次来的客人更可怜,连洗澡水都要自己烧——住在这里就不一样啦!虽然环境脏点差点,但往东走两步路就能碰见个大棚,每年的宴席都是从那儿办出来的。这么说吧,您要闲着没事就多往那地方溜达,跟大师傅们聊天扯皮,偶尔递上一两支烟。关系处好了,肚皮就有保障了!”
教授默默谢过黑猴,往他手里多塞了张钞票。这小子离开时还挺有意思,笑嘻嘻顶着一张滚了沥青似的脸,拍拍裤兜说:“您出手这么干脆,到时候走了我就不收您钱了,免费来给您搬行李!”
年轻的教授哭笑不得地囧着脸,终于送走了这个满身热情无处发泄的少年。
“接下来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要登场了,”老教授吸了口气,胸膛的起伏快而急促,像一张鼓到极致却被戳得漏风的风箱,“我照黑猴的话去东面棚子里混个脸熟,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帮工。”
帮工是当地人,杀猪剔骨的一把好手。交城县各个乡村每逢杀猪都会想到他:一来他收费便宜、手脚麻利,技术也确实不错;二来他是个孤儿,吃着百家饭长到快三十岁还讨不到老婆,大家都可怜他——如果之后没有发生那件事,教授大概也会可怜他。
“怎么讲?”有个学生问出了众人的心声。
老教授喉咙里像是横了一根刺,他攥紧那瓶水,似乎又觉得不大妥当地松开它;顶着学生们好奇的目光,他率先打了个预警:“你们可得有一些心理准备……”
事发当晚教授正和办宴席的大师傅们打扑克,玩过三轮,有人提议说光打没意思,得找点酒菜来下肚;包括教授在内,其余人都说好,于是一行人丢下未完的牌局,浩浩汤汤来到大棚外。
四处都黑漆漆的,领头的打着手电,小心绕过空地上的铁锅蒸笼,灵光一闪道:“嘿!我突然想起来了,老常中午切剩半个猪头,好像就在厨房里,小张跟我去拿,你们去酒窖搬酒哈。”
“小张”就是教授,他应了声好,和领头的师傅一前一后地往厨房走。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在静籁的夜里,就衬得里面一些哼哧哼哧的动静尤为突兀。
“妈的!”大师傅凝神听了两句,笑骂道,“哪家野婆娘缠着汉子来这里办事?动静可真够大的!”
教授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转眼间就看这师傅沾着唾沫往窗户纸上洇湿个洞,凑近前蒙着一只眼看——这下他就有些不敢苟同了,正准备转过身远离这种不道德的偷窥,就听得大师傅“呜哇”着恶心了一声,弯下腰扶着膝盖哇哇地吐。
教授恨死自己当时的好奇心了——他前进了两步,在大师傅原先的位置半蹲下来,眼睛透过那个尤带湿润的孔洞,往里面看去。
里面没有办事的野鸳鸯,只有一个男人,和半扇悬挂在房梁的放尽血的猪肉。对方的身影有些熟悉,此刻裤腰带半松、裸露半个紧绷着的屁股,他竖着下身那条硬梆梆的东西,往猪肉上猛戳。那块肉生得好,肉质柔软,肥瘦恰当,更为绝妙的是,上面居然有一个腥红的指头大小的孔洞。男人满脸都是陶醉——显然他自己就是这样认为的——一块死掉的肉,上面居然有这么个稀罕玩意,冷冰冰的,但却像女人的肉……女人的肉大概也是这样的吧?虽然他没有见过也没有摸过,但和这块不说不笑的死猪肉也是差不多的吧?——他显然是这样想的。
教授恶得煞白了脸,蹲下身喘气时正见大师傅怒气冲冲地一抹嘴巴撞了进去。他来不及阻止,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呃”的短促一声,像掐着鸡的脖子逼它叫出来似的。教授深吸了口气,反复咽下翻腾着的糟糕情绪,站起身往里看。
大师傅用他不知道的方言怒骂着,眼里是可惜与厌恶惊悚的复杂神色——前者是对那扇无辜遭人凌辱、没法再用的猪肉的痛惜,后者是对这个表里不一的色中饿鬼的鄙夷;那个帮工无措极了,挺着软掉的小小团的肉照着那个孔洞拼命地戳,连屁股都发起抖来——“快起来啊,站起来啊!你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再没有这样一桩美事等着你了!”——他脸上生满了赤裸裸的绝望,为满管浓精被吓得活生生憋回去的可悲结局傻了眼。
有谁声音干哑地“啊”了一声,又有谁在慌乱中碰倒了水杯。在一连串歉意的“对不起”中,尤鸶开口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老教授唏嘘不已,“他的‘事业’黄了,那根东西听说也不中用了。没人再待见他,没人再可怜他,也没人再给他活干,他们只拿他当变态看。村子里但凡生了洞的女人——哦,也不仅仅是人,畜牲也一样——不管是老是少,再见面时都裹紧了身上那层皮,嘴里干巴巴地咒一句‘晦气’,恨不得躲着他走。”
尤鸶点点头,可有可无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也觉得他可怜?”老教授来兴趣了。
“不,我并不觉得他可怜。”尤鸶翻出一弧笑,轻轻地咬着字,“我只是在为那扇猪肉惋惜。”
明明是一扇具有大好前途的肉,可以塞饱那么多张大半年没有沾过一丝荤腥的口水汪汪的嘴,却被这样一个倒胃口的原因丢掉了。犯罪的人有口可以用来呜哇呜哇地哭,时过境迁后又能因为这样那样的“悲惨现状”赢来围观群众的同情与谅解。可那扇有着一个无辜孔洞的猪肉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没人在乎它,也没人真正考虑过它的感受;明明是它被物化成另一个东西,却只能抱着满腔凉透的热血倒在某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好像它生来就该这样肮脏。
尤鸶不会这样。
她有牙有齿,就算得到和那扇猪肉相同的遭遇,就算不会说话没处辩解,她也要把那根脏东西从对方身上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