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尤鸶还没坐热屁股,便被那只脏狐狸拖出去了。她踉踉跄跄地矮着肩膀,好歹以“影响风貌”的借口哄那狐狸稍等片刻,在屋里拾掇件粗衣套在身上,硬着头皮出了门。
一路走来,沿途尽是高矮不一的木头房,建得比坎坷不平的泥路要高上一截。说木头房其实也不很恰当,这些屋子是上下两层的结构,二楼伸出了和房屋等长的木板,上下左右套嵌在一起成了古代版的“阳台”,大大方方地罩着檐下的燕子巢和巢下油光发亮的木墩。
木墩每家每户都有,如果门前没有木墩竖着,也横了一长条上下被刨平的扒了皮的树干;它的横截面好似一张鼓,码在那延绵不绝的木楼前。站在它身后的那些木门木窗木柱都是青灰色的,边角契合处都有些腐烂了,沤着点草木烧枯的黑,像泥墙下粘满苔藓的湿淋淋的青瓦石。
这片木楼给尤鸶的观感就是这样——又薄又凉又阴又冷,脏兮兮的仿佛从没人光顾那般。但偏偏里面又住着人——或许也不叫“人”,该说“狐狸”。
那些瘦弱肉体初具人形,尖腮利颚,胳膊大腿都是绷紧了的皮包骨,轻飘飘的似乎平地随意起一阵风都能把“他们”刮倒。这些“人”多数都生出了人类脸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黄瘦的颊肉干巴巴地凹了进去,黑枯枯的眼睛尤其瘆人。有的不知是修为不够还是运气太差,细脖子上只顶着一颗毛茸茸的狐狸脑袋,身后的尾巴有气没力地耷拉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灰。
不知是不是女郎先前的动静太大,听闻声响的它们早就现了身,如今不出来也不说话,只静悄悄地抬起眼攀在木楼里看,像那个无光的夜晚里围在铁笼四周的狐狸般,鼓噪着赤裸裸的炽热欲望,好似要用目光将尤鸶剥皮吞骨。
“嘿!”就连一旁的脏狐狸都被盯得有几分恼怒了。“瞎看什么!她是狐狸又不是人!怎么着?还能给你们挨个抓来吸吸精气补一补?”它扯着嗓子大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尤鸶手背:“快滚滚滚!该死哪儿死哪儿去!一副磕碜模样别出来碍人眼!”
“呜……”
阴暗中有“人”呜咽了几声,歪歪斜斜地扭着膝盖退了回去。一张又一张脸不甘愿地消失在尤鸶眼前,渐渐被黑暗吞噬了去。可还有那么几只枯瘦的爪子死活扒着门框窗沿不放,它们把脏狐狸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仍专心致志地看着望着,探着脖子空自咽着口津。
脏狐狸一嗞尖牙,火气立马就燎上脑了:“哟嚯!啷个贱骨头胆子忒大了嘛!连你狐狸爷爷的话都不得用了!”
它作势撒开尤鸶的手要扑上去,滔滔威势骇得木楼里那群怪模怪样的“人”吱哇乱叫地四处逃窜,一会儿就全没了踪影。
尤鸶愣在原地,看脏狐狸舔着爪子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叫道:“看什么看!天上会下烧鸡啊?傻站着不说话……呆头呆脑的笨样!”它走近几步,纡尊降贵地把肉爪塞回尤鸶手心里,转头瞟她一眼,又叱道:“还不快走?误了时间姑娘不高兴了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尤鸶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得了脏狐狸一声冷笑,又被拽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
似乎是听见了风声,前方都没有那样的怪人了,只一栋栋木楼沉默地挨肩搭背着,空荡荡地敞开肚皮袒露在来人眼前。
尤鸶想开口问——包括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又怕惹恼了神色严肃的脏狐狸到头来自讨没趣,便只好揣着一肚子的好奇心,憋着嘴巴一路往前奔了。
疾徐着又行进了一程,不知何时,前方的淅沥泥泞散尽,渐渐有了杂乱的细碎枯草倒在路中央。那似乎是车马人迹践踏过的芜痕,两行深深的轱辘印梳开了三条草茎,两旁粗中间细,从枯黄破败过渡到青葱逼人,数目由少及多、颜色由深及浅地往更前方蔓延着。
水声也渐渐响了起来,叮叮咚咚地绻着绕着,舔着石头上的干痕;草茎挂着露水,不是那么新鲜,却自有一股热烈张扬的味道;米粒般细碎的晶莹的花点缀在叶瓣间,吐一口浊气,羞答答地垂下了半张脸庞。
雾气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团团匍匐在路面,由下往上地淹没了尤鸶的脚踝和膝盖。
那只狐狸也没有比她好到哪去——它个头矮,雾气几乎都盖到它的下眼睑,尤鸶只能看见那一闪而过的狭长狐眼和鼻间吐开的清气,还有那半个毛脑袋一顶一跳地在白蒙蒙的四野中挪移着往前走时破开的痕迹——它似乎对这片区域非常熟悉,竟然七绕八绕地牵着尤鸶从艰涩难行的小路回到了一条大路上。
此时似乎已是深秋,树木失去了生机,光秃秃地虬结着黑色枝条张牙舞爪地向上攀生着,在灰蒙的白雾里显现出半个瘦长的轮廓。再往上走,雾气变得稀疏,搓绵扯絮般游离在半空中,能稍微见到些太阳的光亮和热气。
离开草丛的感觉让人无比安心,但尤鸶也不敢松开手,只惧惑地捏着脏狐狸的爪子,两腿僵成木棍,小心翼翼地下着脚。
其实她心里不是不疑惑的。
和陌生女郎的苟合既奇怪、又十分有些令她自己都费解的疑窦。尤鸶自认为不是私生活放荡的一类人,性关系存在于她的生活,但也只能止步在看对眼的你情我愿上,别说一般情况下强迫式的轻慢侮辱,又有哪个人在经历异世初期时会这般没心没肺地同一个陌生人发展出不一般的关系?
那样的行为虽能称得上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发泄恐惧……但千说万说,尤鸶不是那种人。
先前欢爱时她就如同逃离了那副躯壳般冷眼旁观着,肉体沉沦于深深欲望,精神却无比清明——她那时只是冷声哼笑着,看着自己酡红的胸脯,看着那两副交缠的肉体,看着那个女人逐渐沉迷却尚不自知的眼神。
不该是那样的,尤鸶想。别人或许是那样,但自己不可能变成那副样子。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出了错。
但她什么都没问,不论是和女郎,还是对上眼前的脏狐狸。
她什么都没问。
可脏狐狸却出乎意料地开口了:“穿过这片雾林,再往前走上百十来步就到村口了。姑娘在那儿等你,你……好自为之吧。”它抬起爪子,遥遥地点了点在雾中若隐若现的一棵老榆树,含含糊糊地说:“哝,他们就在那儿附近,你留点神就能发现的。”
“你不去吗?”尤鸶低头,轻声地问。
脏狐狸似笑非笑地睃了她一眼,咯咯笑出了声:“关我什么事啊?姑娘要我带你来,我不是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吗?你以为你是谁,还想再留我一段?告诉你——你那张漂亮脸蛋对我来说还不如一只香喷喷的肥鸡带劲。要知道,自命不凡和不识时务一样,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啊……”
它摇头晃脑地还想再接着教训点什么,却见面前女人兀自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和自己道了句“多谢”,深一脚浅一脚地目不斜视着继续往前走了。
脏狐狸遥望了她的背影片刻,终究迟迟地叹了口气。末了,它摸摸胡须,自顾自地沿着来路回去了。
没走几步,那雾气又大了起来,铺天盖地似的。
它鬼使神差一回头,竟看不见尤鸶的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