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昏暗的房子里,夕阳照射的光芒从门窗的缝隙漏进来,照亮了室内诡异的傀儡。
反光使得他们树脂做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马上就要活了一般。
窗边的木桌上,一名长相精致的男子手中制作着新的傀儡,丝线泛着萤萤的光,远看似乎不是被丝线控制的傀儡,而是傀儡自己会动。
这傀儡不似别个,它木头做的身子白皙纤细,手臂如同藕段,唇上一点朱红,似是戏本子里磨人的妖女。
季然是个傀儡师,天光村里最好的傀儡师。
可惜天光村是个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这里的村民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季然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
“夫君,王婆家的黄瓜今年收成太好了,吃不完卖不完,送了我一箩筐,一会儿我洗干净送你桌上。”
门被粗暴的推开,震得木桌台上的木屑抖了三抖,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将木屑用手拨到了一边去。
“夫君手中这个人偶做得倒是我见过最精致的。”阿俏斜跨着篮子,走到男子身边,拿起一根黄瓜在身上随意的蹭了蹭便送入口中。
男子神情终于有些松动,嘴角含笑,抬起头看她,“阿俏,好看吗?”
女子见他眉眼如春,似是被蛊惑,“好看,当然好看,夫君做得傀儡都好看。”
男子不再看她,继续低下头雕刻手中的傀儡。
阿俏是他的娘子。
个子比寻常女子还有矮上一些,做起农活来抵得上两个男人,手艺也巧,家中的棉被衣裳都是她做的,还做得一手好饭。
还没嫁人的时候,阿俏是天光村最抢手的妹子。
嫁给季然后,天光村的男人们都讨厌上了这个空有一身好皮相,却什么农活都不会干的人。
对于天光村的人来说,季然的确是这样。
整日整日的在偏房中制作傀儡,傀儡的模样吓人的很,他也不爱和别人说话,极少出门,就是逢年过节的,也只是阿俏一个人出门。
可阿俏力大无穷,春种菜来夏插秧,没有什么能难得倒她,有她在,季然什么也不用做。
天光村不适合季然,她一早就知道,季然应该是属于富丽堂皇的地方,但自己不想放他走。
季然的头发乌黑丝滑,阿俏很喜欢,睡觉的时候总爱放在手心把玩,季然也由着她。
阿俏的父亲也是个出色的傀儡师,据说曾经在京城做过大官,后来辞官来到了天光村便一直留了下来,季然是他那时间路上捡回来的。
没多久她父亲就认识了阿俏的娘,阿俏娘是全村最傻的姑娘,和阿俏相反,是天光村最不会干农活的女人,偏生阿俏的父亲喜欢她,婚后一年就有了阿俏。
因此,阿俏成了全家中最会做农活的人,靠着自己这一双手养活了家中四张嘴。
后来阿俏的娘去世后,父亲就再也没做过傀儡,甚至把从前的傀儡一把火都烧了。
那天,小小的季然站在火堆旁,满脸都是痛惜的神情,父亲摸摸他的头告诉他,这些傀儡如今都没有生命了,要之无用,不如一把火烧了,还能热热饭菜。
季然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直到很多年后阿俏身死,他才明白,“你在的时候,什么都在,你不在的时候,一切就都死了。”
烧了傀儡,最高兴的是阿俏,阿俏最讨厌这些傀儡,父亲和季然整天在偏房中捣鼓这些玩意儿,母亲就在一旁痴痴的看着,每做完一只,都要问母亲好看否,母亲总是说好看。
她瞧着就很不好看,一个个呆呆傻傻的,还有些恐怖。
后来父亲也去世,嘱咐季然娶了阿俏。
阿俏心中欢喜,她自小就喜欢季然,做事稳重,不爱争不爱抢,除了和父亲一样喜欢捣鼓些傀儡,倒也没什么别的不好。
初初结婚的时候,阿俏还逼着季然做了些小傀儡拿去村中卖,可惜这小傀儡做得实在逼真,吓哭了娃娃,没能赚上几个铜板反倒害自己被骂,后来她也不逼着季然做小傀儡了。
有一天,阿俏躺在季然身边,她问:“阿然,为什么我们成亲快一年多了,还没有孩子。”
季然不说话。
阿俏习惯了,他们之间,本就是她说得多,季然不爱说话,只是偶尔能和她搭上几句。
她把玩着背对着她的季然的头发,放在鼻尖闻了闻,有一种清爽好闻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阿俏总觉得季然在等着什么,不像她,只想生儿育女,和季然好好过完这一生,等生了孩子,她就圆满了,以后只需等太阳升起,等太阳落下,和父亲一样,给孩子找个好归宿,就可以安心去地府了。
她这辈子没做过坏事,不会被炸也不会被煮,说不定以后还能给安排个好一点的人家,然后再一次遇见季然,不对,万一她先死了,要不要在奈何桥等一等季然呢……
阿俏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季然下了床,小心翼翼的为她盖好被子,转身去了偏房。
*
季然离开,是昨天的事。
没有留下一句话,没有带走一样东西,除了一只傀儡。
新制的那只。
阿俏傻乎乎的在门前等了一天一夜,没有流一滴眼泪。
偏房中的傀儡落了灰尘,一个个都不若从前精神。
她原本想烧了这些傀儡,最终还是决定擦拭干净留下来。
阿俏傻乎乎的,以为这样,能向世间证明,有过季然这个人,长得好看,声音好听,还娶过阿俏。
阿俏想,她该知足了。
村子很小,可是季然离开这件事,一整个冬季都没人知道。
直到年后,才有人问起阿俏的夫君如何了。
阿俏说,死了。
是死了,离开了阿俏的季然就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村里人大惊,问阿俏怎的也不办一场像样的丧事。
阿俏不理,挽着竹篮就下地干活去了。
没过多久,村里人就张罗着要给阿俏找个新相公。
阿俏能干活,长得还好看,就算是嫁过一次人,也不愁没有好人家要,村里的小伙子都想追求她。
可惜大家发现,阿俏自从死了丈夫,脾气就变了。
以前很爱说话的小姑娘变得闷不吭声了,别人与她搭话,她也不理,回家就擦拭那些傀儡。
有年纪大的婆婆说阿俏这是死了丈夫,得癔症了。
又过了几年,大家终于发现不对劲了,阿俏从来不去拜祭她死去了丈夫,甚至村中从来没人看见过她丈夫的坟。
有人问阿俏,你怎的也不给你丈夫立个牌位,太不合规矩了。
阿俏呆愣了一下,难过的垂下眼,只道“立的,立的。”。
阿俏的眼泪哗哗的往下流,旁人见她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
就是在那么一天夜里,阿俏瞒着所有人,带上了衣服和盘缠离开了天光村。
临走时还去了偏房,揣了一只小傀儡。
又过了几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有名的傀儡师,创立了偃师阁。
有人说,为国捐躯的镇国大将军陆思远的衣冠冢内,所放置的傀儡正是其所制,因此更是吸引了不少人前往。
*
“太傅,你看我手中这个傀儡,做得可精致。”年幼的太子小小的身子曲着摆弄手上的傀儡,傀儡在他的操控下,手脚不齐的上下滑动着。
身旁一身官服的男人蹲下身,“太子小心,莫要被丝线割破手指。”他怜惜的从太子手中拿出人偶。
太子失了心爱的玩具,扁着嘴想要哭,男人摸摸他的头,“等明儿个太傅挑个更好的给你送来如何。”
听闻此言,小太子才重展笑颜。
“小泉子,这人偶是谁给太子的?”那人清冷的声音响起,面上却还带着面对太子时的笑,旁边的小太监躬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走上前,不敢抬头,“回禀太傅,人偶是陆夫人送来的。”
“陆夫人?哪个陆夫人?”男人站起身,眉眼间似有条暗河缓缓流动,看不清情绪。
“是镇国大将军的夫人陆氏。”
男人背过身不知在想些什么,握着手中的人偶仔细摩挲。
人偶做得十分粗糙,甚至连关节处也不够圆滑,活动起来一顿一顿,丝线绑得松松垮垮,似乎稍微用些力就会扯断一般。
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也敢拿来送给太子,真是胆大包天。
可却像极了自己曾经的手法。
*
“事情办得如何?”沙哑的女声从帘帐后传来。
“事情已经办妥。”黑衣人蒙着面拱手。
“很好,你下去吧。”
“是。”
帘帐后的女子转过身,她的眼睛像是一潭死水,平静无波,罩着的面纱挡住了她一半的面容。
从她身后影子里走出一名男子,男子搂过她的肩,“夫人,吃药了。”
女子咳嗽的两声,“可以不吃吗?”
男人不说话,将她额间的散发别到耳后,执起她的手抚在自己一边脸颊,“不可以。”
男人什么都依她,唯独这件事。
女子摘下面纱,干涩的唇瓣碰着那碗苦涩的药,如同干涸的土地碰上水一般被滋润。
“你最不喜做傀儡,这些年难为你了。”女子放下碗,重新带上面纱。
“不难为,能在你身边做傀儡,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