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苟合--剪羽(六)

『陀螺』

希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在无边无垠的天空中翱翔,他几乎快要忘了在空中自由飞翔的感受。希玛无畏地张开双翼,头顶是明媚的阳光,身侧是漂浮的流云,他感到无比的自由。他喜欢飞行,清风拂过他的每根羽毛,像情人的手。

忽然地面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正在旋转着的巨大古铜色陀螺,附着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力,希玛想要逃,却还是像被恒星吸引的行星那样,无可救药地围绕着陀螺旋转起来。

被压抑多年的对天空的渴望在这时突然到达了顶峰,希玛拼命扇动着翅膀,他想要飞,想要自由,但他的翅膀却越来越沉重,任凭他怎么挥动,都无法支撑起他的身体。

陀螺的中央,一个女人安静地盘腿悬坐在莲花上,她闭着眼,面相既温柔又可怖,她的身后有一圈金色的光轮,她很庞大,庞大到希玛可以在她的手掌之间休憩。

这个人是谁呢?她身上的气息让人又熟悉又陌生。

希玛想不出答案,他只能茫然地顺从着自己旋转的轨迹,在女人身边一圈一圈地环绕。

『因果』

希玛伤得很重,凭现有的医疗技术根本束手无策。

也许只有法师才有办法,在这个世界上,拥有魔法天赋的人数量非常稀少,而能将魔法修炼得出神入化的更是凤毛麟角。

传闻人类本身是没有魔力的,但人类女神主动去取悦各族的神灵,生下混杂其他种族血统的人类,这才让一部分人类拥有了使用魔法的能力。后来众神发现人类女神的企图,怒不可遏,杀死了很多他们的后代,逃过一劫的人类非常稀少,这些人,也就成为能够使用魔法的人的祖先。

法师是需要靠供养才能延续下去的职业,他们非常讲究血脉的纯粹,毕竟一般情况下魔法血统只会越来越稀,除非那个人能修炼到大法师的境界,这时候他自身的血脉会得到一次进化。可这样的情况毕竟少之又少,很多魔法师家族都是通过近亲繁殖来保证血统纯正的,这也导致魔法师的身体越来越孱弱。

不论如何,阿曼达请到了一位精通生死之术的法师,他说希玛的魂魄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如果要救他,必须找个身上气势够重的人,将他的魂魄牵引回来。这种气势,可以是杀气,可以是善气,也可以是王气,这是天地之间最常见的几种强势的气。

阿曼达咬紧了下唇,她想到去找恶徒和僧侣,法师却说一般的恶徒或僧侣身上的气都很难达到可以对抗死气的地步,如果牵引者自身的气不够强大,甚至会被一同拉入亡者世界。难道要去求苏拉王吗?他巴不得希玛去死呢。

眼见她绝望的模样,法师忖度再三,还是开口道:“其实公主殿下虽年纪轻轻,身上的气势却非常浩荡,由你来做牵引之人也并非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现在您的幼弟还未长成,施行牵引之术时,很有可能将他身上的帝王之气也一同吸引过来。”

法师说得并不隐晦,阿曼达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尽管她一点也不想当国王,但她没有选择。

“我明白了。”

夺人自由者,其自身自由也必被剥夺,这就是因果。

法师找了很多舞者和乐器演奏者,舞者围绕着阿曼达起舞,身上的铃铛砰砰相撞,舞姿庄严神秘却又不失妩媚;西塔琴(Sitar,印度拨弦乐器)独特的声音敲击着阿曼达的心,这曲调盘旋而上,犹如攀爬天塔的不自量力的凡人;笛声悠扬,毒蛇随着班苏蕊(Bansuri,印度吹奏乐器)的音调而舞动,姿态癫狂;鼓手在姿态各异的乐鼓上拍打着节奏,一下一下,音鼓的节奏仿佛要震动人的魂魄;歌者嘴里哼着古老的曲调,似乎在同神灵协商着什么。

阿曼达感到自己的灵魂升入半空,她真真正正地,前所未有地,以神灵的视角俯视这片宽广的大地,奔腾的河流在她的安抚下都似乎放慢了步调,整个世界围绕着她开始旋转,她感到头顶有一片耀眼的光,大地上有更多细碎的光点,这些光点犹如水滴汇聚成河流,慢慢汇成光束,然后集中到她身上。

她明明闭着眼,周身的一切却以无比清晰的姿态投映到她的脑海之中。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疑惑,法师的声音从四周响起:“那是信仰之力,公主殿下,您要尽可能吸纳到更多的信仰之力,来巩固您的王气。”

“我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心中不要有阻碍地去接纳它们。”

被当成信仰是什么感觉呢?

有很多人憧憬着你,信奉着你,他们承认你的本领和力量,你感受到至高无上的尊贵,和无与伦比的孤独。在时代的期许下,个人的信念和心愿都变得微不足道,你被所有人的期望裹挟着往前走。

阿曼达有些慌张,她的身上顿时出现了一层透明的屏障。

“有得必有失,公主。”

她一咬牙,狠下心接受了他人的信仰。

无数的人在对她顶礼膜拜,不,不要这样,他们是平等的。

脑海里又有个声音告诉她,君和臣,本就是不平等的,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君王,他是高高在上,超脱于所有人之外的。

可阿曼达何德何能,统御天下?

这令人惶恐的膜拜过程持续了不知多久,阿曼达看见天际有一只飞翔的小山雀,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黑气,直觉告诉她,那就是希玛。她心念一动,那只小山雀便朝着她飞来。

她又惊又喜,又悲又乐,她的嘴角勾着,却也看不出是哭还是笑。

她的感情太复杂,犹如阳光底下的肥皂泡泡,越吹越大,越大就越脆弱。

山雀似乎有些抵触,但她身上的牵引之力太强了,他无可奈何,只能绕着她飞行。

当他身上的死气触碰到她身上的金光时,就如同消融的冰一样,一点一点消散了。

牵引的过程结束了,阿曼达觉得很累,她渐渐从那个玄妙的世界中退出了,她又听到耳畔绵延不断的旋律,错综复杂的节奏,强烈多变的鼓声,余音缭绕的琴声,多样式的装饰音,无穷尽的装饰乐句,变化多端的即兴演唱和演奏[注1]。她想到自己丰盈充沛的感情,犹如这韵律一般回旋而上,她想起政治老师告诫过她的话,她在与死神抢人,可不就是傲慢的西西弗斯,最后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受着枯燥而残忍的惩罚。

她就是那顺着天塔攀援而上,却又反复坠落的人。

『臂环』

当希玛醒来,他浑身疼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其中,又以双翼的疼痛尤甚。他艰难地转动着脖子,发现自己两只翅膀的根部,分别被镶嵌了一只金色的华丽异常的臂环,那臂环几乎紧紧嵌入他的血肉之中,臂环上装点着各色的名贵宝石,看上去流光溢彩。

她当他是什么?

他已经彻底沦为她的玩物了吗?

怒火攻心,希玛吐了一口浓稠的鲜血,铁锈的腥气充斥着他的鼻腔和口腔。

那臂环,是法师费了大力气制成的,上面镶嵌的不是普通的宝石,而是魔晶。希玛的双翼属于粉碎性骨折,不要说飞行,就连控制自己的翅膀都成问题。而魔晶里面拥有魔力,法师在臂环上施加了一个又一个微妙平衡的阵法,好让魔晶之中的魔力以合适的速度和比例流入希玛的体内,一来可以刺激筋骨生长,二来这魔力可以替代他身体原有肌肉和骨头的作用,帮助他完成动作。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两只臂环,希玛就像失去双手的人类,要完全靠他人的服侍,才能生活。

阿曼达知道希玛此时一定恨透她,也许她该说些什么,但她既恐惧又疲惫,所以她什么也没有说,留给彼此冷静的时间。

[注1]黄睿《浅析印度音乐的特色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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