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水面平静,夹岸是许多叶子油绿发亮的杜仲,在河面投下大片好凉荫,宋柏就在这里下了网。
美稚心想,恐怕是入了夏,鱼也贪凉,问他道:“你为何……”
宋柏放了篙,躺坐下来,把双臂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睛,张口打断道:“你消停点!鱼都被惊跑了。”
美稚经他这么气动山林似的一喝,气恼地扬起小下巴哼了一声,知道他是嫌自己聒噪,便不再说话。宋柏在一旁鼾声渐起,美稚百无聊赖地挠挠湿漉漉的船舷、瞧瞧河上的水鸟,也被热烘烘的暖风吹得微醺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柏起身收网,船身柔和地左右摆荡起来,并没有惊动憩在船头那姑娘,笼在她雪白肌肤上的鹅黄乔其纱像蜻蜓翅一样纤巧薄透,让她看起来好比融在日光里的一支轻软雀翎。但是宋柏,这个常被饥饿冻馁所苦的匪徒想象不到这个,他大约觉得她像金灿灿的玉米面饼子,香、鲜,并且好看。
被捕上船来的几尾肥胖的白鲦并塘鲺已经在舱里跃动挣扎许久了,美稚茫然地坐起身来,抹去溅到脸上泛着土腥味儿的水渍,望望鱼儿翕动的两腮,又望望宋柏,讷讷地道:“方才是船翻了么?”
宋柏见她呆头呆脑的,讲话也莫名其妙,不由地一怵,道:“大意了!常二爷喜欢在晌午头里转悠,这一准是被勾了魂去了。”
美稚偏着脑袋,回过神来,啐他道:“现而今都崇尚科学,这些迷信的东西,荒谬得很。”
宋柏撑着船,回身将她一瞧,美稚顿时臊起来,连连摆手道:“方才做了噩梦罢了。”
他哼道:“还会说教人,魂没丢!”
美稚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问道:“怎么这么快就收了网?”
宋柏弄着他的船,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太阳。太阳是早已西沉了的,只是夕晒还很热烈,并不比正午更清爽,美稚喉咙里眼见是更干了,垂着脑袋闷声不响。
宋柏原觉得她一路咄咄的,讲话让人不适意,这下子沉默起来,却让人更不适意了,便从渔网中择出一只软钳软脚的小蟹仔扔到她脚边,嘴上却说:“看仔细了,别让这小畜生夹了网子!”
他往美稚那里偷偷一瞥,见她果然很欢喜,笑盈盈地将之团在掌心,不断用手指拨弄着,咯咯地笑道:“小螃蟹,你妈妈呢?”
她没玩多久,便小孩儿似的把它放回水中找妈妈去了。
宋柏不禁莞尔,问道:“你今年多大?”
美稚道:“今年十七。”
“你诓我么?”宋柏吃了一惊似的道,“我只当你还小着。”
美稚觉得他是说自己年轻,终归是很得意,笑道:“骗你难不成能得好处?”
待回到了岸上,众人皆已饥肠辘辘,宋柏捕来的鱼虽不多,但好在山中物产丰富,另有黑牛、石保等人采来的野味,零零碎碎凑着炖了一大锅。美稚也顾不得甚么,同他们一道凑着一锅吃了,只觉得滋味鲜美异常,一叠声地要向下厨的伙计讨教一二。
造饭的人回答说:“不过是丢进去了几个大烟壳。”
闻言,美稚脸色一变,怒道:“这东西有毒!吃了要上瘾的!怎么能加这个?”
众人混不在意地哄笑起来。政府虽早下了禁烟条例,湖南更为绝对禁种省份之一,如有违抗是可调令军队严拿的。这便令烟土更为奇货可居,价格暴涨,北塘寨又长久以来为土匪所控,无论是军警皆久攻不下,长此以往,便成了湘西一带种烟贩烟的滥觞之地。政府上下对此皆无可奈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烟了。
论烟土,土耳其的金花土比不上印度的公斑,而境内又以云土为上、川土次之,其余的省份因产量不多,故而未成气候。北塘寨安寨于崇山峻岭,雨水虽算不得丰沛,日光却好,山泉沁润了土壤,恰恰适宜植罂粟,比之云、川两地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此处的土匪多以贩烟为业,打家劫舍的时候少,侍弄烟土的时候多。只是地处偏僻,想将烟土外销,需到镇上交与闯滩的船帮夹带,这小镇上的码头,竟是个私贩烟土的黑码头。
贩烟利巨,镇上的安保队虽有缉毒销烟之职,实际上却在其中牵线搭桥、暗打夹账,可两全其美、使多方获利,这早已成了规矩,然而宋柏因一时莽撞打了人,恐怕今年的新土难有销路,愁得他拧着眉头在罂粟田边来来回回转了一圈又一圈。
转圈并不能使他想出主意,而走路多了还要费鞋,寨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自然没有余钱给他买双新的,于是宋柏很是怅然无耐地蹲在了田埂。有脚步落到他身后,宋柏烦躁地斥道:“割好浆了么?荡来这里!”
“你没在出恭罢?”
这话连声带笑的,显然是美稚。宋柏没有接话,只是颇为不屑地嗤了一声。
她走上去,之间一支支罂粟梗破土而出,上面挂一个提梁灯笼似的绿色小果,上面用刀割了几道痕,有乳白的汁液渗出来,低落到放在下头的小罐子中,干涸的边缘已经变黑了。美稚倾身一嗅,味道是清香带苦的。
宋柏闷声道:“你来的不是时候,要是早两个月,满山的红花,那他娘才叫好看。”
美稚哼道:“要不是被你们捉了,我什么时节都不想来!”
宋柏一愣,好像这才记起来这桩事体,缓缓地哦了一声。
他缄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女学生,你的学问多,给我说道说道今年的烟土该怎么销出去。”
美稚说:“鸦片烟羸弱国民身体、麻木国民精神,害人不浅,趁早绝禁了才是。”
她慷慨激奋的模样显得别样稚嫩朝气,宋柏叹了口气,道:“在我们那时候,抽两口这个,早早地娶了家小,不出去狂嫖滥赌,就是不会败家坑业了。”
美稚问他:“那你抽么?”
宋柏答道:“造烟土的不抽大烟,这是规矩。你恐怕没见识过,这东西抽的时候满室生香,屋子里连蚊子都飞不动。”
美稚道:“那也难怪会上瘾了。”
他们不再言语,就这么待了不多时,二人起身往回走。美稚是要吹路旁的蒲公英、摘野牵牛、看大蚂蚁的,远远地落在后头。宋柏在前面低头看路,走得十分松垮,却并不显得悠闲。
“你到寨里也有十天半月了罢?”
美稚没料想他突然提起这个,警觉地竖起耳朵,浑身紧张起来,磕磕绊绊地道:“什、什么?”
“镇上怎么还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