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小男孩的幼稚行为,却因为两个家庭的截然不同走向畸形的方向。
她被从家里带走的时候整个人爆炸了,她在家里大闹了一场,鸡飞狗跳,怨气冲天。
然后每天每天,看着那讨厌的家伙在自己眼前出现,逼着她干这干那,她还不得反抗,一旦有了不该有的心思,石家那个总垮着张脸,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钱的老管家,就会不给她吃,不给她喝,甚至会让人把她关在布满灰尘,时不时有老鼠和蟑螂光顾的小黑屋子里。
他们没人真的动手打过她,可她渐渐就不再反抗了,她不蠢,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不就是给那么个蠢货当奴隶么,让干啥干啥,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慢慢的,所有人都满意的看到女孩的脊梁,渐渐弯曲,低到泥里。
然后就这么过了两年,十岁的男孩就出去读书了。
原本男孩是在家里接受爷爷的私塾教育,江流当初偶尔听到过,说是石家在前朝似乎是个官宦人家,目前这位老爷子,也考过进士,只不过没来得及做什么前朝就没了,但回到祖籍的老爷子却把精力投入到了几个孩子的教育里,很有眼光的将自己三个儿子两个都送到了外国,在国内留下的这一个,也在各种浪潮中挺了下来,更是非常有先见之明的在国内发生内战和内部清洗的过程中带着家里的下人和依附他们家生活的部分愿意跟着一起走的农民躲进了他们住的那个山旮旯里,形成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所以不管大环境里怎么变化,他们那儿都一直保持着旧制,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石家另外两个少爷渐渐传回来的消息,才让他们那个小山村发生改变。
可变化是循序渐进的,千年来的旧习却像丑恶的冻疮一样难以消除。
石岸走了出去,她却依旧是个奴隶,哪怕这个国家已经没了奴隶制。
唯一的变化就是,去了外面读书的男孩似乎经历了许多,继而渐渐的,开始像个人,而非奴隶主。
但小孩子的变化对于当家人来说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自己的孩子经历的越多,越优秀,当然能够得到更多更好的。
而她,当然算不得什么好。
她的身份从默认的童养媳,变成了更不重要的粗使丫头。
不过没有什么变化,每天干活,从早到晚,江流从来不抬头,似乎真被那个称作管家的老头子抽掉了脊梁,畏缩成了习惯。
没人发现她的变化。
没有人发现从自家少爷外出读书之后,每一次带来的变化,衣着,口音,朋友,书本,态度,各种各样,与这个封闭的小村子里所有截然不同的东西,都像细碎的小针一样,扎进了女孩的心里。
当偷听到那个讨人厌的男孩儿和朋友说,想要去求他爸妈让她也一起出去读书的时候,女孩儿决定,如果是真的,她就原谅他,原谅所有的一切。
可惜没有。
江流的恨,从那个时候开始,变深。
直到有一天,在柴房垒好最后一根柴的女孩儿看着小山一样的柴火,望着不远处窗口外连绵成片的山林,还有星火,忽然就再也受不了了。
这样的生活一眼望穿,她才十一二岁,就算生命只有五十年,她也还有三十多年可以活,难道,她就真的这样一辈子?
为什么那个家伙可以走出去,她却只能这样活?
她听到他说外面的世界,学校,同学,老师,男孩,篮球,女孩,女孩也读书,女人也可以出去工作。
有一次男孩儿讨好的留下了一个收音机,小小的,告诉了她怎么用,她没有要,男孩却把东西丢在了那里,意思是她不要他也不会要了。
多简单,她奢求不到的东西,却是别人弃如敝履的。
最后她没忍住,虽然没拿,却打开偷偷听了。
那个晚上有点冷,女孩穿着并不单薄且结实的衣服——衣服是石家人统一制作的下人服装,比起从前在家里,她似乎吃喝的都好许多,虽然需要干活,但石家并不愁吃穿。
换个人可能会觉得没什么不好,起码比起在原来的家里日日吃不饱,还偶尔会遭受打骂的好。
的确,也没什么不好,一开始需要被个蠢货使唤,她不也都忍耐下来了么?
可为什么,她不喜欢?
日日都能吃饱,穿暖,还没人打,顶多被关个小黑屋的日子,到底哪里不好呢?
江流不知道,可她就是不好过,就是难受,就是不舒服,愤怒,压抑,痛苦,这所有的词语,都无法形容出她的情绪。
直到那天夜里,她偷偷躲在院里那丛灌木里,忍受着身边难受的枝条贴着自己,听到收音机里的声音。
到现在她已经记不起自己听到的到底是什么,可能是个故事?又或者音乐?亦或者,仅仅只是什么人在说话?
她不记得了。
可江流忽然就知道了自己。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知道了自己,没什么特别的,她就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面朝黄土背朝天,跪在一个蠢货脚下——虽然他现在已经不让她跪了。
可她的一辈子,真的就这样吗?
她的脊梁骨,真的就那么断了?
所以于是有一天,江流就消失了。
她躲在送石岸回家的小汽车后备箱里,她见过下人把石岸需要带走的东西塞进那个地方,所以她躲了进去,然后用随手捡来的几根木条卡在车的卡槽里,她可不希望自己被关在里面,然后一路往外,在他们停车的某个时候,悄然离去。
可离开的女孩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身无分文并且什么都不知道,对一整个世界全然陌生的小女孩,到底要怎么生存下去,江流完全没有概念。
她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就那么窝在那个小山沟里,日日重复同样的日子,每一个今天都能看到同样无趣而呆板的自己,从生到死,全是一个样子。
流浪的女孩就像每一个流浪者,但心是自由的。
十二岁的小女孩曾经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站在漂亮的蛋糕店外,惊讶并且贪婪的注视着那些漂亮的食物,大多数情况下城市里的人都会捂着鼻子厌恶的从她身边加快走过,但偶尔,偶尔的偶尔,会有人停住脚步,从自己刚刚购买的漂亮塑料袋里拿出个精致的糕点,递到她手边。
所以江流从来就知道,人类是种复杂的生物。
她最后一次站在蛋糕店外面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大雨天,几近赤裸,鼻青脸肿的小女孩儿被雨水打湿,身上粘稠的深褐色渐渐被冲刷出血的痕迹。
从蛋糕店走出来的人发现了她。
一道闪电突然闪过,让城市明亮了一秒,那个老妇人温和的眼睛看到了女孩身上冲刷出的血迹,像小溪一样。
女孩被她带走。
然后成为了江流。
许久之后,那个老人告诉女孩,之所以带她走,是因为她看起来太惨,但愿意培养她,却是那个凄惨的女孩子被闪电照亮的,脏兮兮,青肿的吓人的面孔上,有一双冷静却明亮的眼睛。
那个改变江流一生的夜晚,她经历了自己的最低谷。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睡在天桥下,那里是流浪者的家,因为天气寒冷,她迷迷糊糊裹着自己捡来的大块硬纸板,忽然就被个钳子样的手抓了起来。
那是个流浪汉,看不出年纪,但很脏。粗糙的大掌抓住了女孩年幼的身体,恶心的气息扑面而来,被抓住的女孩儿疯狂的反抗,却因为反抗被打的几乎晕死过去,如果不是骨子里的狠厉让她冷静的放松自己去配合,然后,然后在那家伙摁着她让她凑到那个丑陋的东西上的时候,一口咬掉了那玩意儿,乘着那家伙下意识的一脚被踹得老远的机会跑掉,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
所以那个夜里,站在蛋糕店外的女孩凄惨,却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起码没有落到更不堪的地步。
然后一切改变。
那个老妇人姓唐,嫁了个姓夏的男人,所以所有人都叫她夏老夫人,江流一开始并不太在意,因为老人独居在一个小院子里,她并不明白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拥有独栋的房子应该算是什么阶层的人。
老人带她去了医院,然后是孤儿院,最后把她领回家。
老人收养了她,但并没有让她冠上她的姓,而是在给女孩上户口的时候将女孩随口告诉她的名字写了上去。
所以她叫江流。
因为见多了山,一望无际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她喜欢水,江河湖海,波浪滔天,有趣多了。
后来她知道了八阵图,知道了江流石不转,于是再给人介绍自己名字的时候,她会文雅的告诉对方,她的名字,取自八阵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