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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位上的车夫滑稽地扭过身子,脖子提得长长的,像一只刚刚拔完毛挂在屠宰场的鸭子。
他亲眼看见了马车门口事情的整个过程:少爷下了马——那是一匹漂亮的枣红色小母马,一路上的性子看起来都非常温驯——他拍拍她的肩膀,顺了顺她的毛,凑过去像是很亲热地低声呢喃,动作温柔得像是对待一个多年的老伙计;然后,少爷拉开车门,向着车内的那位格兰丁伯爵夫人伸出手,姿态恭敬得像个男仆。
可是天哪!伯爵夫人居然直接跳了下来,像个粗鲁的男人一样,而且相当无礼地越过了少爷,径直往正门里大跨步地走了过去!
车夫有些愤愤,其中隐含着几丝他自己也没觉查到的、看热闹时候特有的幸灾乐祸——当然,他总体上是个老实忠厚的人,面上还是露出了担心的表情: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下任家主背对着他,定定地立在寒风中,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像,因为角度看不清表情。
那背影露出些萧索的意味。
车夫没什么文化,知道“萧索”这个词,还是因为隔壁的马倌——那年轻人最近陷入了苦恋之中,总是在对和车夫同一批进城堡的一个女仆唱情歌——据说那马倌给了城堡外的游吟诗人不少铜子儿,结果只学来了磕磕绊绊的几句歌词,唱出来却总不在调子上。
马倌喝完酒后,会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他说那姑娘不愿意接受他的求爱,因为如果仆人间有私情的话会被赶出去,她还有一大堆弟弟妹妹要养活;这工作薪水丰厚,主子又这么宽厚善良,她很难找到更好的。
马倌说,他的心情就像是秋天的树叶一样“萧索”,而那姑娘就是树另一端的一片叶子,和他遥遥相望。当然,大家都知道,这么“文雅”的话,一定是哪个游吟诗人作品的蹩脚二次创作。
是啊,车夫想,这样的主子,这样的薪水和待遇——这样的好工作确实难找到第二份,他很理解姑娘的选择。
“少爷”,车夫忍不住提醒出声,“格兰丁夫人已经离开了。”
少爷是个心肠很好的人,对待像他这样身份低贱的人,也总是能和颜悦色,与眼高于顶的他的姐姐完全不同,现在的下仆们都很喜欢他。然而少爷身形有些单薄,经常生病,却还在这样的寒风中待了这么久,他实在是担心少爷的身体。
“啊,没事。”
像是如梦初醒似的,黑色的雕像动了动——年轻的继承人回过头来,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宽大的黑色毛皮斗篷隆起一个小包,那是少爷在取下腰侧的钱袋;马车尾不远处的队列中,有个近侍打扮的人骑着马“哒哒”赶过来,在少爷面前翻身下马,行了个礼,附耳说了几句话。少爷摇了摇头,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然后转过身子,在车夫受宠若惊的目光里,亲手将一小把银币放进自己脏兮兮的手里,用力握了握,拍了拍他的肩。
“辛苦了,伙计。”即使说着这样自降身份的话,少爷的语气和笑容也显得轻快优雅,“不过,不是什么‘格兰丁夫人’,而是‘巴伦特小姐’,下次别叫错了。”
侍从官在少爷背后不远处嘟囔着“这不合规矩啊”,语气颇有些懊恼。
车夫是个粗人,才进城堡一个星期,还没受到大人们高雅风流气质的熏陶,不懂得什么赞美的漂亮话,只是觉得少爷笑得果真相当好看,也确实是个心肠顶好的人。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同年纪的大多贵族子弟们,健康、强壮、精力旺盛,举止放浪轻狂,然后就在接下来几年里,用通宵达旦的酒色宴乐掏空自己的身体;像少爷这样自律又上进的人,却又这样病弱,据说出身也不是很好,吃过不少苦。
也难怪会对下人们这样宽厚。
据说巴伦特老爷和夫人都骄奢淫逸,对仆人也很严苛;近几年少爷开始接管庶务,城堡的情况才开始渐渐好转。
车夫目送少爷走进宴会举办的大厅,正准备挥鞭离开,那位侍从官大人又急急忙忙喊住他,给他几个铜子儿。
“别在外面乱说话!”
他语气像是威胁,又跟着少爷匆匆走远了。
车夫有些迷糊地应了,虽然很高兴今天的赏钱分外多,但心里也有些隐隐的不安。晚上,他回到堡垒围墙脚左侧车夫们的木制结构集体寝室,得知隔壁那个唱情歌的马倌被解雇了。
“可怜的小伙子。”他想。
贵族们生活禁忌很多,他初来乍到,还没和同行们打好关系,很多规矩都不清楚,只好向那位据说在城堡待了很久的独眼老铁匠请教今天的见闻。
“把贵人们的称呼喊错可是大忌,放在有的地方,那个犯错的仆人被拉下去打死都有可能。”
老铁匠喝着他买来的杜松子酒,满面红光,摇头晃脑。铁铺烧着锅炉,空气暖乎乎的,然而车夫却打了个寒战。
“幸好听到的是少爷。”他抬起那一边皱巴巴如核桃一样的眼皮,仅剩的那只眼珠子,目光和炉膛里的火一样亮,“也幸好是‘巴伦特小姐’。”
车夫不是很明白:出嫁过的女人,怎么被赶回娘家后,还能改回父姓被称作“小姐”的呢?少爷还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而且还是个没孩子的寡妇。
听说他们姐弟关系不和,看巴伦特小姐对少爷的态度,也似乎确实如此。但是少爷那边……
车夫偶尔也会灵敏的直觉,让他有些把握不准风向。于是他虚心求教,然而老铁匠摆摆手,不肯多说。
“收起你的好奇心和对主人的不敬之词,年轻人。”老铁匠因为酒精和火光微微发红的脸膛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不想哪天悄无声息地消失掉的话,你就该尽早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嘴巴严和不惹事,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天,车夫和几个工匠、下仆打牌喝酒的时候,发现整个城堡都知道了那位“巴伦特小姐”——现在应该叫“克拉希亚女伯爵”——的高调回归。
没有一个人提起“格兰丁”这个姓氏,仿佛没有一个人为这位小姐的遭遇唏嘘感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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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女主在舞会上高调地做了些啥?
诸君我想要评论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