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年节,陈黛整天数着日子,二十六开始亲自打扫叶衡恪的房间,二十七晨听见第一声闹钟就坐起来,洗漱后顾不得吃早饭就飞奔去西门。正是梅花盛放时,冷香满径,快跑到门口她又折回来,取了两枝梅花。
天色渐渐明朗,阳光穿过重重云层时,陈黛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玩单词游戏不亦乐乎。叶衡恪和周坛到时,远远便看到她在门内蹦蹦跳跳,她穿及膝纯白羽绒服,冬日暖阳落满周身,像不谙世事的小仙子。
车子渐渐驶近停下,两人下了车,陈黛距离他们还有几步之遥,她还有几个单词没有复习到,急忙喊了一声:“哥哥你站着不要动!我要去接你!”
“……”他们眼见着小姑娘看一眼手里的小卡片,往前蹦一下,换一张,蹦一下,如此反复,蹦到了他们面前,扑进叶衡恪怀里。
周坛也看出来她应该是在用跳格子的办法背单词,还是不禁笑了一声:“妹妹挺有趣的。”
陈黛脸红了,从哥哥怀里退出来:“周坛哥?”
叶衡恪摸了摸她的头,齐耳短发蓬松柔软,手感不错,“对,来,你们正式认识一下。”
周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阿黛妹妹,初次见面。”
“还有礼物么?”陈黛看看哥哥,他示意她收下,她便收下了,想起刚才折的梅花,自己也不算失礼。小灯笼似的梅花一盏盏挂在枝上,幽香盈怀,她先递给哥哥一枝,再给周坛,信手拈来句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两人失笑,看这梅花和妹妹一般,着实喜人。
午饭时分,陈黛第一次见到叶家所有家庭成员。上次冯蕴仪进门,不过是吃了一顿饭,在老爷子面前改了口,叶家人零零散散的。这次就不同了,一则年节,常年在外工作、求学的人都归家,二则,锦城周氏继承人初临叶家,即便年底真的忙的不可开交的人也提前安排了。叶振夫妇算是一双闲人,却也因为旅途返程不顺利赶着年尾才回。
列席时,陈黛坐在冯蕴仪旁边,分别几月的母女竟安静无话。叶衡恪在主桌上,时不时往这边看一眼。
冗长繁琐的午饭结束,周坛和几个常年在外的子孙被老爷子叫进书房,叶衡恪觑个空拉着陈黛外出了。
冬日的太阳最温柔,园子里也是十步一景,两人穿廊过楼,步履匆匆,配着这雕梁画柱的背景,活像是从旧式家族逃离的新青年。“还好,再晚一步,就得被爷爷抓住了”,这一刻,他笑声晴朗,毫无保留地彰显自己的少年意气,陈黛也笑起来,软棉围巾遮不住笑眼。
叶衡恪看见她口袋里露出一点紫色,问:“手套喜欢吗?”
“喜欢,舒服。”
他一只手搭她肩头,高度挺合适,“家里人对你好吗?”
“好。”
“湖青做事怎么样?”
哥哥似乎不是无的放矢,不然不会过问一个新来的管家。陈黛停住脚步,问出压了一天的疑惑:“魏姨真的要离开了吗?”
“她告诉你了?”
“不是……我昨天不小心听到她打电话……才知道,她为了照顾我,一推再推了婚期……”
半年来冯蕴仪在叶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叶素的亲生女儿在澳洲召唤她,别的人又压不住阵势,小姑娘在叶家地位边缘,只能托付给魏姨——她其实有一个很美的名字——魏行昙,而为报知遇之恩,韶华尽付,今已近不惑了。所以即便陈黛受苦,叶衡恪也没有讲过一句重话,他只是担心,妹妹之后怎么办呢?这件事他还没打算好,新管家不知可不可靠,能否在各方面都尽心尽力。
许是前生缘分不尽,神明送来这么合心意的妹妹,他多希望,养出来人间富贵花。
然世间许多事情,人力总有不逮。
叶衡恪沉默几秒:“你什么都不用费心,好好玩,好好学习,养好身体。魏姨婚礼在7月里,7月之前她都在。之后,有我。”
陈黛颔首,对啊,她有亲人了,可以遮风挡雨、排忧解难。
“乖,带你去看动画片。”
还是那家影院,走进去的观影者寥寥,吧台茶饮处倒是排起了长队。叶衡恪让陈黛坐在休闲区等着,自己去买茶,回来发现她和一个小男孩子相谈甚欢,再近一点,哟,还挺眼熟。
“哥哥,你回来啦,这是我同学,陆清。”
“嗯,你也过来看电影?”叶衡恪把花茶递过去,两个小孩子一人一杯,加上他们的初中生样儿,显得自己像是带孩子的中老年人。
后半句显然不是回答妹妹的,陆清喊了声“叶衡哥”,随即解释:“叶衡哥和我二哥以前同学。原来……你是叶衡哥的妹妹,那你是不是也住在宁华路?”
陈黛点点头,陆清语气里带一点小心:“初七我能去找你吗?我们一起去方老师那里。”
呵。叶衡恪看一眼那小子,凉凉道:“不行,陈黛那时候不在南京。”说完这句,他果断换了话题:“你要看哪个电影?”
小影院只有两个放映厅,一个地上,一个地下,前者会随一下时代潮流,放映一些筛选过的近期电影,后者就完全随此间主人的心情了,有时候观影者看到片头以前都不知道要看的是什么。
陆清说了部春节档期间口碑比较好的电影名,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叶衡恪带着他的前桌去负一层。啊,失策,后悔。
未几,电影准点上映,是前两年斩获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的《WALL·E》。陈黛看得入迷,坐得端正严肃,半杯花茶已经凉透。叶衡恪有所察觉,轻轻从她手里抽出杯子她也没发觉,他弯了唇角,仿佛看到了小学霸上课的样子——认真的可爱。忽然想,在学校、在补习班、在兴趣班,她可能也是这么正襟危坐、态度严谨,付出了许多辛苦,才换来众人的刮目相看。这么看来,她其实比他想象里更加坚忍、更加明慧。
光影散去,小姑娘还没恍神,叶衡恪把她拉起来,她不动,问出了纠结很久的问题:“WALL-E为什么会收藏那么多东西?”
“……喔,我也不知道。”这个是真的不知道,机器人生出了类似人类的意识,在科幻世界里不是个新鲜的设定,但在现实里,目前还无从查究。
“地球上会有这么多垃圾吗?”
“……”
“为什么只有WALL-E一个人在清理垃圾?”
“……”
“船长他们为什么会那么胖?”
“……”
即使是儿童动画,《WALL·E》这部科幻电影也有深远的现实意义,叶衡恪当年看了一点分析,消费主义、环保意识、肥胖问题等等影片的隐喻,都掩在精美的画风之下。不过现在初中生的课内课外老师们讲的知识多且深,大有提前学高中甚至大学课程的意思,他倒也不太担心她不懂,只是一时靠不过去罢了。
本来叶衡恪挂念她中午没吃太多,接下来要带她吃饭去,无奈兄妹对坐温情叙话生生变成了小讲堂,食物的香气竟赶不走陈黛的求知欲。
九宫格火锅:你们这么无视我真的好吗~(>_<)~
晚间飘起了小雪,叶衡恪端着一碟糕点去敲门,门开后,温香扑面,书桌上瓷瓶里几枝梅,和他房间里的同款。陈黛正在写作业,和二次函数压轴题斗智斗勇了两个多小时后显得有些疲惫,开了门后又有气无力地坐回去。她的理科神经其实很不发达,做基础题有余,难题就有点力不从心,只能靠多做类型题去艰难地举一反三。
“哥哥等我一下,还有一问。”
卧室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他直接坐在地毯上,姿态闲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陈黛脑子里动点已经动不了,回头看一眼,急道:“不是给我带的吗?”
碟子也在地上放着,一小半已经空了,尤其是梅花糕片,只剩最后一个,在叶衡恪指尖。
“我也要吃这个,哥哥留给我。”她跳过来往他面前凑,茸茸的白色睡袍包裹着她,谜之像沈明月养的比熊犬,于是他也像逗小动物一样拿着梅花糕在她面前一晃,送进了自己口中。
陈黛愣了一下,转过半边身坐在哥哥边上,靠在床沿,委屈道:“我……我想吃……”
叶衡恪捏起个茶酥送到她嘴边,她乖乖张嘴吃了,他又拈起块山药糕,发现她脸上忽然两行清泪。
山药糕掉在地毯上,如眼泪般无声,叶衡恪迅速抽了张纸给她拭泪:“是我不好,不该逗你,我马上下去给你拿梅花片。”
“没有,没有,题太难了……哥哥不要走,我好笨哦,第三问一直做不出来……”还有,功课太多了,家里太压抑了,老师给的期望更重了,妈妈更无视我了。但是这些她说不出来,一壁觉得哭的理由太单薄,一壁控制不住眼泪,过了会儿,连哭声都控制不住。
过了这么久,她依然没长多少肉,叶衡恪把她抱进怀,心里泛起绵密的疼,胸前被泪水浸透的居家服湿凉。他心有触动,一时无言,只顺着她的背脊抚摸,以免她哭岔气。
一炷香左右,窗外烟火竞相绽放,陈黛理智回笼,觉得自己丢了人,催哥哥赶紧走,他含笑理好她的短发才出去,不一会儿又来敲门,送一整碟梅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