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二的下午,福尔摩斯都会站在贝克街B221号二楼的窗台前,他往街角处望去的时候,总能够看到一个橙发的少女。
她是街角花店的学徒,毫无激情的职业,每天所需要做的只是对着来往顾客保持微笑,以及将鲜花的荆棘剪去。她的面容带着东洋人特有的细腻,肤色瓷白,区别于曾经前来拜访他的年轻女性——哪怕被曝晒,她的脸上也没有雀斑,半长的头发束起来,金色的瞳孔像是燃烧的火焰。
和伦敦城贫民窟里的人并无二致,区别只在于,她长了一张干净的面孔。
烟丝被包裹起来,福尔摩斯点燃了手中的烟卷。他曾经去过遥远的东方国家,手腕上也曾挂上过檀木制的念珠,被盘得圆润的念珠带着沉闷的香气,耳边有经幡在风中飘摇的声音。哪怕他不曾信任过,也依旧表现虔诚。
东方人的面孔至今存在于福尔摩斯的脑海中,他可以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勾勒出几张不同的脸来,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谦卑的姿态,刻在骨子里的拘谨。他闭上眼睛,猜测花店里的姑娘应该还有一点儿高加索人的血统。
又或者是阿努伊人的血统,毕竟她来自极东。福尔摩斯更倾向于后一种猜测,因为推论总是向更为合理的方向靠拢,才能趋近于真实。平日里,她会穿上白色的衬衣,搭配上黑色的丝质长裙,看起来就像是古板的修女。
她的裙子材质并不算昂贵,布料在伦敦东边的市场上,几便士就能买到。就像她那半长不短的头发一样,符合她花店学徒的定位。在这个时代,美丽的夫人总喜欢蓄上浓密的长发,哪怕带上厚重的假发,也要在自己头发上簪戴来自世界各地的稀奇玩意儿。
烟气从他的口中缓慢吐出,在上升的白烟中,他看到了少女平静面容下隐藏的焦虑。
她的裙摆上有一道白色的划痕,在黑色的裙摆上,任何痕迹都格外明显。在以往,她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或许是东洋人天生的拘谨性格,她总是对人微笑着,毫无攻击性,微笑的样子让人想到了绽放中的柑橘花。
柑橘花的香气浓郁,却又让人难以心生厌恶,简直是神奇的味道。
那柑橘花一样的姑娘,哪怕将她包裹在束缚人性的修道袍下,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她依旧有着惊人的魅力。她就像是站在街道上招手的风尘女性一般,哪怕用肮脏的、油腻的手指去触碰她洁白如花瓣的脸颊,她也不会皱眉,那正是她所渴望的。
他倾倒出一点儿烟丝,喉咙被厌恶缭绕得有些发痒。他才惊觉,这样恶意的、极度不尊重女性的想法,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在他的大脑中,对于人的界定,只有聪明和愚蠢这两个分支罢了,看似庸俗的女人也会狡猾如狐狸,看似精明的男人也会蠢钝如家畜。
一切都是不定性的,他的常识如此,通过细枝末节察觉到真实。本该根深蒂固的观念,却无端地糅杂了新的定义。街角处,橙发的姑娘沐浴在黄昏的暖光中,她细弱的手臂正在搬动着剪枝的蔷薇,黑色的皮鞋上沾了泥土。
他突然想起她的名字——Fujimaru Ritsuka,东洋人的名字发音有些拗口,还有些难记。所幸他的记忆还算不错,在偶然听到这个名字后,他便将它记了下来,存储在自己的大脑深处。
——满身破绽,这是他给她的定位。
十六岁的异国少女,不知道追求什么,漂洋过海地来到拥挤的伦敦城内。她在狭小的花店中当着学徒,对着趾高气昂的男人,每天小心翼翼地赔笑,就像是可怜的马戏团小丑。她的生活如此的简单乏味,她太过于满足自己的现状,满足到让他觉得不真实。
他出门的次数其实很多,但是刚刚撞到她有空的次数并不是很多。有一次他裹着风衣,拿着烟斗,街角的路灯灯光微弱,年轻的姑娘正等待在还未开门的花店前。她的面部轮廓柔和,看见他的到来,她愣了一下,用奇怪的口音问道:“贝克街的侦探先生?”
他冲着她微微颔首,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的睫毛在灯光下颤抖着,留下淡淡的剪影,类似于鸟类初生的绒毛,细腻而柔软。伦敦花店的学徒工资非常低微,她的衣角微微发白,生活过得拮据而落魄,但他也无法为她提供高薪的工作。
工厂里的女工太过劳累,粉尘会侵入她的呼吸道,让她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换上严重的呼吸道疾病。这个世界能给女人提供的工作实在是太少了。她或许可以趁着此时的年轻美貌,勾引某个年长男性,成为他的情妇,从而摆脱此时的困窘处境。
年长的白人男性,对于这样糅合了东西方美感的面孔,总是难以抗拒的。他们会愿意用名贵的珠宝首饰将她套牢在身边,就像是豢养美丽的金丝雀一般。很多白人男性都愿意这样做,这其中也包括他。
是的,也包括他。
他难以忍受她的气息,这种难以忍受,却又和苏格兰场的那群蠢货是不一样的。他曾在血液中注射7%的溶液,可卡因能让他的大脑获得短暂清醒,如同白昼之中尚能窥见一丝耀眼白光,从而触摸更遥远的真实。然而在清醒之中,却又夹带着短暂的迷茫,过往的认知很难解释他此刻的行为。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房东,哈德森夫人去见自己情人的时候。她下楼的脚步,每一步都很轻,像是踩在玻璃上。偶尔她会哼着歌,有时她的脚步会变得很重,还有她会穿上本来藏在衣柜深处的、昂贵的长裙。
她拿着雨伞,就那样雀跃在伦敦城灰蒙蒙的天空下。
他手边的书报架上,放着最近一周的报纸,从上周二到今天,刚好一周的时间。叠放的报纸中藏匿着信息,涵盖伦敦城中的所有街道,当然,有些污垢仍未被报道。书桌上摆放着雷斯垂德的来信,被压在裁纸刀下,信息简单而明确,一件发生在周六的买凶杀人案件。
堆叠在一起的报纸,尚未彻底挥发掉油墨的味道,混合着屋子中的烟草味道,中和出某种怪异的气息,就像他的心情一般,并不明晰。他将二楼的窗户彻底推开,上方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是老妇永远耷拉着的嘴角。
风吹进房间,压在桌上的信纸被吹得簌簌作响。
往常的这个时候,年轻的东洋姑娘已经收拾好一切,笑容满面地跟其他人告别,然后踏上回家的路。她住在伦敦城的贫民窟旁边,治安并不是很好,因此她回去得一样很早。然而今天她却一直在出错,手指被尖锐的花枝划拉出伤口,同是花店学徒的年轻男性关切地询问着她的情况。
那个愚蠢的男人一定在肖想她,这甚至不需要他花时间去分析。各个阶层的男人在追求他心仪的女人时,表现出来的,其实都大同小异。所有自以为高明的伪装,都会在眼神的追逐中,土崩瓦解。
她摇了摇头,好像在表示自己很好。实际上她的脸色苍白,远远地看过去,他觉得她就像是一张苍白的纸,被风一吹就皱了。同为花店学徒的年轻男性并不能取得她的信任,她心不在焉地拍了拍自己的裙摆,目光微微扫过人群,似乎在搜索着什么。
她已经隐藏了秘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他本来预计今晚要出门一趟的,现在看来,他的行程大概是要提前了。他拿来自己的外套,打开门的时候,发现她正站在门口,看起来颇为手足无措。他挑眉,心想这可真是个意外。
年轻的姑娘站在他的门口,像一束正在被病虫侵害的花。她走近了,他才发现她的脸颊瘦削,下眼睑呈现青黑色,嘴唇有些起皮,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好了。此时,她正凝望着他,他在很多人那里都看到过这样的目光,属于濒死者眼中最后的光。
他觉得流淌在自己血管中的血液都变得滚烫了起来,丝丝缕缕,汇聚到了他的大脑中。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要剖开纤细的血管,查看此时血液流动的速度。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开了口,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东洋女人奇怪的尾调。
轻轻的,就像是猫一样,她说道:“侦探先生,我大概是需要来自于您的帮助。”
她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在双侧,那是内心不安的表现。和之前的花店学徒一样,她不信任他,她也不信任他。她的语意指代不清,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福尔摩斯想,东方人可能都喜欢这样的表述,半遮半掩,令人烦躁。
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他一直都是个有耐心的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
夕阳的光线通过光滑的玻璃,折射到屋子里,有粉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的脸颊便沐浴在这糅合了众多因子的暖光中,他甚至能够看到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那是年轻女性的标志。他想起自己经过约克郡的某座清教教堂时,听到了唱诗孩童柔软的声音,他们仍旧唱诵着天主教的祈祷诗。
教堂彩色的玻璃,在他的眼睛中糅杂成混沌的色彩,驳杂又纯粹。
他曾见过许多的信仰,那些信仰之间就像是毫无关联的线条,平行地存在于世界的角落中。然而他们又杂糅在一起,交汇出许多混乱的线条,远如高原之上的经幡,近如约克郡的歌谣,以及她。他用烟斗支起她的下巴,对方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他此时的面容,他近乎恶意地说道:“那你是杀了人么?”
就像是撕开了原本包裹着的华丽外装,一旦撕开口子,便泄露出内里的所有不堪。他压抑着内心的烦躁,站了起来,那姑娘便用不安的目光,追寻着他的身影。她的瞳孔中倒映着世界,以及烦躁至极的他。
他提高了一点自己的声音,房间角落里塞满了他的藏品,然而他仍听到了声音的回响,从四面八方而来,震颤得他的内脏移位,压抑不住的恶心感。他有些尖锐地说道:“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便来寻求我的帮助。来自东洋的小姐啊,你是如此的愚蠢!”
她并不为自己辩解,长得过快的头发已经能够垂在了脸颊两侧,看上去安静又顺从。她垂下眼睛,目光在地毯上不肯挪移,那块灰色的地毯似乎能很好地缓解她此时心中的不安。她轻声说道:“我知道您的名字,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倘若您还有别的名字,那我大概是不知道了。”
他用烟斗的烟嘴部分抵住了她的嘴唇,他的手握着烟斗的部分,那上面还残留着烟草灼烧的温度,令他掌心炙热。她被迫吸了一口残余的白色烟雾,被呛得流出了眼泪,她的嘴唇也因此丰润了几分。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疯子,在他的血管中流淌着来自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血液,在未开化的年代,那的确是野蛮的血液。他看着她,平静的说:“这样很好,已经很好了,你比我想得要聪明一点儿。你的状态并不是很好,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致,在刚刚我用烟斗试探你的时候,你想要杀掉我。
“我看出来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你在家乡的时候,家境应该不错,因为你总保持着仪容的整洁。然而你现在的状态并不好,甚至没有伪装你的狼狈,想来应该是这些天你担惊受怕的缘故。你在伦敦人生地不熟,住在贫民区旁边,像你这样的年轻女性,能够遇到的情况只有一种,你被贫民窟中的无赖纠缠着了。
“那么,你是准备让我帮你杀掉那个男人么?”他蹲下身来,凝望着少女的脸庞。哪怕她正被生活所折磨,依旧有着动人的光,那是难以用脂粉涂抹出来的鲜活。她在绝望中挣扎着,却又难以掩饰年轻身体所带来的鲜活。他凝望着她,突然就觉得自己像是半身入土的老人,伸着枯瘦的手指想要触碰花朵上滚动的露珠。
“我已经杀掉他了,侦探先生。”她平静地说道。
“那你是需要我帮你填埋尸体么?”他将烟嘴深入了一点儿,卡在她未合拢的牙齿中,她的嘴唇也因此难以闭合,脸上出现了几分难堪的神色。她别过头去,摆脱了他此时过分轻浮的举止,说道:“我是一年前来的伦敦,在我们那里,西方世界总是如同幻想乡一样的存在。我是跟随着一个商人偷渡过来的,女人上船不是个好兆头,更何况是一个没什么钱的女人。”
“你是跟着你的情人来的,然而到了英国之后,他抛弃了你。你身上的钱财不能支撑你回到你的家乡,女人的身份制约着你的去处。好在你还有张看起来尚算漂亮的面孔,于是在你的钱彻底花干净之前,你在贝克街的花店,找到了一份学徒的工作。也不需要做些什么,你只需要对着来花店的男人笑笑就可以了。”他用目光扫过她的身体,细弱的手腕,柔软的腰肢,藏在黑色长裙下的双腿,就像是《圣经》中所记载的、诱人堕落的淫妇,她只需要一个眼神,便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投入到她温软的怀抱中。
“那已经不重要了,那已经是过去了。”她摇了摇头,平静地叙述道:“我杀了人,男人的血液在我的指尖流淌着,尸体腐臭的味道还停留在我的鼻尖,但是我并不想要为此付出代价。他太恶心了,就像是爬虫一样,他的目光就像是还在蠕动的虫尸,令人作呕。”
他沉默,过了许久才说道:“所以,你来寻求我的帮助?”
她伸出手指,解开包裹着身体的外裳,少女的身体就像是蔷薇的花枝,鲜嫩的枝茎上生长着顽固的利刺,紧紧的绷着。她并没有在外人面前袒露身体的习惯,在夕阳中颤抖着,没被太阳照射的皮肤,就像是细腻的白瓷,莹润透明。
他轻鄙地扯起嘴角,用烟斗在她的身体上划过,就像是在查看一件货物。她咬住下唇,闭上了眼睛,一副难堪至极的模样。他抬起头,头顶的吊灯在微微地颤动着,发出沉闷地声音。暴雨在意料之中,他用斗篷盖住她的身体,同时也掩盖住了此时心中的焦躁。窗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屋子里的沉闷被吹尽,他坐在她的身侧,嘲讽似的说道:“你可真会利用自己的身体……”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斗篷的衣角,将自己的身体遮掩起来。橙色的发丝挡住了她的视线,其实有点儿冷,但她的额头还是渗出了一层薄汗。她叙述道,重复地叙述道:“我只有身体了,先生,我只有我的身体了。”
他挑开她的刘海,露出白皙的面容来,《圣经》中记载“你所看见的兽,先前有,如今没有。将要从无底坑里上来,又要归于沉沦”,她便是那凶恶的兽,是那最终归于渊薮的恶妇,正在啃食着他的内心,将他一并拖入到深渊之中。他讥讽地说道:“你不是还有钱,能够买凶,雇人杀死你曾经的情人么?”
纵使已经是满身罪恶,她却依旧能够手握金杯,低眉笑得慈悲。
“所以那已经成为了过去啊。”她轻声说道,声音有些缥缈。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就像是一年前,她刚从来自东洋的游轮上下来一样。那时他刚刚从极东漂洋过海归来,夕阳在海平面下沉,有咸湿的海风吹拂在他的脸颊上,温暖又潮湿。
他撑着文明杖,因为长时间未曾活动,肌肉酸疼。海鸥在天空飞过,橙发的少女站在码头上,风吹拂起她的长发。她的身体轻盈,脚步也很轻,似乎漂洋过海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煎熬。她依偎在身侧的东洋男人旁边,笑得像是绽放的柑橘花。
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风一吹,便蓬勃地四散开来。生命如此奇妙,蝴蝶在茧中获得重生,植物在幼虫的身体中寄生,新生之中有绝望,绝望之中有重生。他的眼睛曾经看到过最近的天空,他的耳朵曾经听过大西洋的风声,他的嘴唇曾经尝过尼古丁的苦涩,他的血液中曾经流淌着可卡因的刺激,在经历了如此之多后,他的心终于停留在了一处。
恶鬼在他的指尖喘息,伦敦城多雨而潮湿,永远灰蒙蒙的天空覆盖在头顶,植物生长出鲜绿色的枝条。就像是米洛斯的迷宫,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不出这迷局,变成了臣服于恶鬼裙下的俘虏。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傍晚,她在花店门口踯躅,最后冲着他微微点头。
她金色的瞳孔像是某种猫科动物的眼睛,又隐隐有些橄榄绿的颜色糅杂在其中。她看着他,于是他便再也走不出这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