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天就如同一块浸满了水的灰败棉絮,只消轻轻一挤,便淅淅沥沥地渗出水来。
陆臻心情却是顶好,只因裴萱今日约他同来普贤寺祈福。杏花微雨时节,平日肃穆苍凉的古旧皇都竟也生出几分烟雨朦胧的婉约意味,像极了他幼时听过的那支记不清名字的江南小调唱的景致。
裴萱与陆臻同在太学院进学,她却是天资聪颖,不足及笄之龄便升入天元堂,而陆臻这般荫生,便只能到末了的明德堂,平时二人甚少得见。思来想去,陆臻竟还有些近乡情怯的心思,却见伊人伫立檐下,身姿曼妙。
“献卿哥哥。”裴萱笑道,她今日身着月白短襦,下衬蟹青片裙,腰间丹褚色腰带束着纤腰一握,可不就是陆臻梦里百转千回的身影。
“景然妹妹,别来无恙。”他嘻嘻笑着,似是想抬手如常般轻拍她的脑袋,可她云鬓上的金簪银钩令他下不去手,只好轻轻捏了捏她的肩。想问的话有千百句,到了嘴边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陆臻自认不是拙言之人,但到此刻却也只有叹道,“说是女大十八变,景然变得连我都快不敢相认了。可真真叫我好想。”
裴萱习惯了他这般油腔滑调,闻言只是掩嘴轻笑,并不接话。
陆臻还欲寒暄几句,毕竟靠着飞鸿寄思,字里行间总是觉得捉摸不住裴萱一样,可那侧厢门暗处却转出一个墨色人影,窄袖胡袍衬得身形似箭,却又周身透出一股子清贵之气来。看似哪家翩翩公子,可待陆臻看清那人的脸后,三魂七魄都要被震飞一般——尽管脱下华裳,不施粉黛,做男子装扮,但那傲慢无匹的眼神,除了夏渊不作他想!
裴萱却未惊觉他的不对,笑着道声正好,“献卿哥哥,快来见过夏——”她顿了顿,看了夏渊今日的男装打扮才接道,“你可与我同唤一声士渊兄。士渊,这是我同你提过的义兄陆献卿,乃是定远侯嫡子。”
夏渊倒是坦然拱手,那双黑琉璃似的眼莫说动容,连一丝涟漪都不泛,“见过陆小侯爷。”
可陆臻就没那么好的定力了,自从醉春坊荒唐一度后,他便想方设法地躲着夏渊,莫说寻欢作乐,便是连酒都甚少去喝,谁知道哪家秦楼楚馆又在夏府名下。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何心虚至此,他同夏渊是你情我愿,点到即止,事后她也不过拢拢鬓发,不置一词便离开了。她不像是那种会追着他求一个说法的寻常女儿家,一夕之欢,当不得天长地久。可陆臻无论如何说服自己,当夏渊避无可避地站在他眼前时,他仍是免不得问心有愧。
裴萱见陆臻只怔怔盯着夏渊出神,觉出有几分不对,只好拉拉他的衣角轻声提醒道,“献卿哥哥,士渊是左相大人独女,切莫失礼。”
陆臻觉得十六年来从未有如此别扭的时刻,他作揖的姿势极为僵硬古怪,简直惹人发笑,“见过——夏兄。”声音艰涩到不似自己。
她只是漠然地颔了颔首,便算是应了。
普贤寺乃是皇都古寺,更是本朝太祖龙兴之地,受百年香火供奉,往来皆是善男信女。陆臻恍惚着,只觉得自己同这格格不入。夏渊领着他和裴萱进了内院,像她这种贵人,总有些不能见光的祈愿。只是许了愿,便要有还的觉悟。
裴萱素闻普贤寺的签乃是极准,便央着夏渊同她来走一遭。只因太学院不久后便要举行一年一度的会试,若是能在其中名列前茅,便有升入翰林院的指望。众多士子莫不严阵以待,裴萱吃不准,觉得来求个好兆头亦是求个心安。
众生求财求官、求健康求解厄,倒是陆臻最为坦荡,他除了眼前之人,别无他求。可偏偏却说不出口,便只能装作对签卦极有兴趣一般,顾左右而言他。裴萱知他心思不在功业,便打趣道:“依我看献卿哥哥还是问一卦姻缘如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陆臻跪倒在眉目慈悲的佛前时,香火氤氲,他竟真的问了姻缘。与裴萱相识了多久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起初在侯府瞧见羸弱纤细的裴萱时顽劣如他免不得要捉弄一番,可她的泪却不知缘何落在了他的心里,自此生根发芽。小陆臻只得满不在乎的在锦袍上擦擦脏污的双手,然后装模作样的替裴萱拭泪。他自幼有娘生没娘养,只得一个长姐,从不懂得如何待女孩子温柔,只得尽力护她周全。
在裴萱父亲调任都察院御史赴任时,陆臻痴痴送了一路,几乎要出了庆州边界,折返后更是大病一场,郁郁寡欢,瘦得几乎脱了形。曾想求父亲替自己去裴府求亲。但边关战事吃紧,他再不知轻重亦不会在这时放肆,只有长姐陆娴知他心思。但陆娴却轻叹,“献卿,裴大人乃清流大夫,纵他与爹爹是世交,只怕要求娶景然,还须得你有一番功名才是。”于是陆臻便再不提此事,可心里那深木却从不曾有半分枯败。来皇都,是他自愿;进太学,亦是为了裴萱。
世上从无事事尽如人意,纵是春风得意的陆小侯爷,也免不得在佛前诚惶诚恐地问一卦,自己究竟姻缘如何?
牙爻应声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