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门万户,庆佳节,列华灯,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萧鼓。
连着佳节,林靥推己及人,还不到正月十五,就发下了月支。开膳时,餐桌的菜肴也添上了平鱼,偶尔还能涮一顿羊肉锅子,乐得大伙欢天喜地,各季衣服,由夏守忠都事先统一编号,明显地贴在躺箱正面。自从他到司房后,又细心地重新造过册,每逢宫人一来,便唾手可得,林靥也开始倚重他,将他的份银提了又提。
依着林靥的要求,含笑每日晚间用过膳后就要静下心,拿毛笔描两篇“大仿”、一纸“白折子”。含笑伏案写字,第二日再经由林靥检查,圈圈点点,评判一顿。偶尔得闲了也顺便纠正她写字的姿势,有时还亲自示范,“你看,腰要直,形如松柏笔挺,执笔要正……”
含笑以前与宫内的司房首领有不错的私交,短不了闲转悠时交接一二。只见他长得白净,五官端正,隆准口阔,谨而慎之的说:“你知道了吗?听闻今上元宵之夜意欲出巡,属意你家。这可是个好差事,你恐怕可得帮主子收拾了待凤鸾车接驾吧。”
含笑听过后只当他开玩笑,“你可别拿我家娘娘打趣了,没根没据、捕风捉影的话,怎也好讲出来?”那人见她并不接茬,笑笑便罢了。他有时过分工于算计,好意提醒无用,也就不便再吱声了。
齐燮难得有闲暇,酒瘾犯了,正手里拿着一个长银瓶对着嘴,一口一口地抿。却道“年年如此,未见什么特别,不如出宫观灯。”突然吩咐,说要在十五召见林靥,让她候驾,派人前去传旨。
真可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林靥这边临了了还真接了旨意:正月十五日执炉引着至生秋亭,金炉暂住。后乘九辇金凤顶大仪车共与游行。
林靥因着并不是多么讲究礼数的女主,大家难免有些慌乱。还是含笑吩咐下去,便周容有序,丝毫也不马虎。含笑启镜奁,亲为其理发簪花。妆扮毕,钗簪插头,鬓鸦凝翠,鬟凤涵青,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回眸一笑,头上的钗饰,轻微的摇了摇。
待打扮得齐齐整整,随了几个宫奴,向生秋亭的方向缓步而来。
太监们各就各位,井井有条,肃然站立,鸦雀无声,恭敬待命,随时听候召唤。九辇金凤顶大仪车绕神武门、顺贞门等后门,于下午出了朱漆宫门。
林靥所乘之车位于后方,只见前方人马浩荡,真可谓是好大的声势!大轿前面光銮仪就要排一出一里路远。别的不提,就说大轿前的骏马吧,额上系着红缨子,四匹一排,看着就整齐威武。一队车马,已然可观。再听声音,更是非常和谐。长长的御路上,一点杂音没有,似军队般整齐肃穆,天家的气派,何等的尊严,十几辆轿车随行,一长列排开,迤逦而来,很使人注目了。
挑帘望去,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貉袖项帕。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
“陛下亲临,诸民退避。”随着喝令,百姓自发的向道路两旁退去,以供皇家行走。
怎能料到,乌泱泱人群中却突然钻出几人来。一人直向前冲去,欲以身拦马!并大呼“冤枉!”
“慢!”齐燮眼看不妙,马上施令,霎时六方驻马,仪仗的手紧紧捋住丝缰,疾停的马蹄落下,溅起一小片飞尘。
那人显然报了必死的决心,穿着粗布长衫,看上去落魄,倒是也是读书人的模样。眼见生还,不顾惊惶,先“噔噔噔”三声叩首,后从怀中掏出状纸,交由身边发妻托举,其书由血字着成,众人议论纷纷。自己掩面痛哭:“我等挞登闻鼓,却仍申诉无门!求陛下做主,奏请昭雪!”其垂髫小儿也受感染,在一旁哭得好不凄惨。
齐燮自打听闻,始终没发话,谁也不敢声张,气氛一时僵持不下。后有州官急急携两旁人役,虎视眈眈,只待一声令下,便上前缉拿。 州官揣度圣意,高声喝道:“尔等御前无礼,还速速不认罪!”那些妇孺经此一吓,只暗自垂泪,口答冤枉。
书生虽涕泣,却仍有风骨:“学生奉劝大人,威风不可施尽。今日威风,恐至他日要后悔莫及了。”颇有口舌之辩,气得州官仰倒,登时就想以“无状”拿他。
本次随行,另有多名内侍,提炉的、打伞的、捧着的、掮舆的,还有人于肩后随时听从传唤问话。马上便有人前来制止,“大人,陛下有请。”
州官面对垂帘毕恭毕敬。他先掸了掸衣服,恭恭敬敬地请示:“陛下,此子敢于当面顶撞,若就此放手,未免过于便宜。待我再来吓上一吓,也可震慑那些刁民。”
“不必了。”哪知齐燮不待迎请,挑开轿帷,早已自行出轿。她今日穿明黄的绸衫,显得十分郑重。“陛下务必谨慎,万勿小心。“ 街上白丁者众,见陛下亲临,伏地不起。
齐燮走到其面前,收下状纸,沉吟道:“此处人多杂乱,不宜陈述冤情,不如寻一僻静处小坐,再谈不迟。”还有妇孺人等,另做安排。见他身量单薄,特赐其坐驮轿。“学生行止,悉听尊命。”
内侍们很快寻来一乘轿子,并带来几个轿夫。书生跟随仪仗,听凭他们前去。 那州官见诸事停妥,车马齐全,也便带领衙役兵丁,回城去了。 百姓窃窃私语,见没了热闹,也自顾散去。
事急从权,不得不征用一座府邸。待洒扫完毕,皇帝的轿撵直抬到官衙门里内宅门口。此处官员很会办事,把整个府邸腾出来,作为临时驻跸的行在,特地嘱咐了不可怠慢,须要好好款待,殷勤奉侍,显得异常尊敬。齐燮来不及歇息,只略喝了一盏茶,逐字阅读。初时眉头一皱,随后渐渐紧缩,直到最后拍案而起,宣书生前来问询。
那状纸共书四条状则,皆陈其乡里弊病:其一,官吏搜刮,民不堪命;其二,穷奢极欲,无度挥霍;其三,权臣玩弄威福,执法不公,状状皆控诉其乡绅与县丞勾结,为祸一方。
书生已被人带下去濯洗,此刻略整衣衫,显出一股斯文,道:“我非坚执,实因耻为小人,所以不肯夤缘求进。” 谈及此处,不禁一阵心酸,呜咽言道:“世情险恶至此,我辈束身自好,直道而行,无怪为人倾陷。我本已拼此一生,不敢再作他想。只是以愚弟之门第才华,只因县丞之子其贪恋其妻美貌,亦复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不免代为抱屈。只得设法转奏陛下,遂才出此下策。” 并呈更多血证,越发愤恨。
齐燮闻奏,显然动怒,“竟敢索要贿赂,鱼肉乡里,蒙蔽朕躬,其罪当诛!”遂立命御前侍卫,速将其拿赴,以正欺君之罪。将其所有家财,尽行抄出,侍卫领旨,如飞而去。
不上几日,已将其正了典刑。家财抄出,约有数十余万,一齐赐于书生。 书生谢道:“学生何须如许赀财,惟愿陛下哀怜乡老。”齐燮早知其意,将所获财产,悉数赐于乡里,以慰百姓。书生叩首,不胜感激。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民众摩肩接踵,林靥原本坐于轿中,却突然听得一妇人惊呼:“我的孩子不见了!”垂手顿足,慌不择路之下,竟也效仿书生,拦住林靥的车架,哭天抹泪:“求求好心的贵人,帮帮我吧,倘若孩子没了,我也不想活了!”眼瞧着就要冲撞,以死相逼。
林靥不忍,欲帮之,招徕侍从,欲兵分两路。含笑为难,“陛下那边…”林靥打断她,“事急从权,你留下禀告陛下,我去去就来。”拔钗挽发,一气呵成,徒留下含笑不知所措。
林靥与几位侍从一路问询,皆言未曾见过。终有人答曰:曾见一人行迹鬼祟,捂着小儿口鼻朝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