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滚绣球--小开门·中

筱小云原本不叫筱小云,她十一岁开始登台演出,师父给她取了这个艺名,后来她父母相继去世,她住进了戏校里,于是索性把名字改成了艺名,再也就没人知道她的本名。

学戏的人,一辈子都磕死在“戏”之一字上。

筱小云从小就被戏校的人称之为戏疯子,在这个不靠观众吃饭的年代,没人学戏跟筱小云一样拼命。

筱派艺术人丁凋零,像筱小云一样在坐科期间就表现突出的大多学了梅派、张派,只有筱小云,选了一个教课老师都找不到的筱派,后来她的师父主动找到它,把濒临失传的筱派戏一出一出教给她,这一教,就是十几年。

明年开春,筱小云就要过二十九岁生日了,她对于庆祝生日不甚感冒,团里也没人知道,领导居然在她生日当天给安排了一场重要演出,她也不推脱,天天泡在排练厅里,把一出《阎惜姣》磨了又磨,搭档的小生都要不胜其烦了。

她毕业后被分配到京州市京剧团已经近十年,一直不受重视,跑龙套,原因倒也无他,白玉兰舍得下的底线,她硬要死守着罢了。这次的演出,还算得是沾白玉兰的光——白玉兰演不了踩跷戏,她自然要顶上。

筱派可是以踩跷着名的。

团长来找她的时候,笑得满脸的褶子都一颤一颤的:“小云啊,咱们得发扬一棵草精神,关键时候要挺身而出嘛。”筱小云一脸冷漠,要说作配,她自然是不屑的,但形势逼人,她自然是要抓住一切可能上台的机会的:“您说哪一折?”

团长喜出望外:“最后一折,大轴啊,当天市委好几个领导都在台下,咱们京剧团必须把这出戏最完整、最精彩的的样子呈现给领导看……”

……“我只演那一次?”团长一向啰嗦,筱小云听半天才从他话里把握到关键所在。

一直跟机关枪一样滔滔不绝的团长突然失声了,硬着头皮道:“是,演完那一次,就白玉兰上,她不踩跷,也能演的。”

团里的人眼睛都明亮的,白玉兰嗓子身段不如筱小云,就筱小云平时在排练厅里走戏的样子,都确实强过白玉兰很多,可架不住人家一早来团里就抱上了主任这条大腿,于是回回主演都没有筱小云的份了,凡排戏,白玉兰A组,筱小云就是B组。

这边团长还想做做工作,不料筱小云忽然抬头说:“行,我听您的。”

团里拿得出手的小生演员只有一个,他这个把月里一面要配合主演白玉兰排练,另一边还要跟筱小云这个戏疯子配戏,累得脸上都少了一圈的肉,主任还笑他瘦了之后扮上更好看了。

主任这话外行,小生脸上有肉扮上才丰神俊逸。

谁又说过懂戏才能当剧团领导呢。

拍定妆照的时候筱小云才真实感受了一把主角的待遇,剧团里资格最老的化妆老师给她化妆,旁边围着好几个人打下手——之前她都是自己化。另一个年轻的化妆师在给白玉兰化,做改良造型。

对比白玉兰那张漂亮的脸蛋,她这长相自然是普通了,又因为最后一场多的是身上功夫,老师给她包头的时候水纱勒得她头上骨骼都在嘎嘣响,筱小云一声不吭。

她确实是这个沉默寡言的性格不招人喜欢,师父骂过她好多回,到到底还是护着她,不然她也不至于跟主任反着来还没被赶出剧团。

她疼得厉害还忍耐着,化妆老师反而先心疼了,安慰说她以后一定会成角。

谁知道呢?

演出当天师父来给她把场,她很歉疚,攥着师父的手说不出话来,她总觉得自己这一次演出,算不得给师父争光的,师父了解她,细细地检查了她的行头,拍拍她的肩膀,说:“你演完回家,你阿姐给你温着汤呢。”

这真是她毕业后第一次挑梁主演,演完之后连谢幕都不会了,还是搭档拉着她,最后师父从侧幕被请上来,颤颤巍巍一把抓住她的手时,她才如梦初醒,听见台下潮水般的叫好声涌上来。师父在一片掀破剧场房顶的叫好声里给她擦眼泪,她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落泪了。

这折原本十分憋屈的《活捉三郎》演得不冤,第二天筱小云就上了京州市的报纸,头版刊的市委书记李达康的讲话,配图就是她,记者的笔杆子厉害,评她这一折戏鬼气森森,说她演的阎惜姣又娇又厉,艳冠一时,什么筱派新秀、色艺双绝,看得师父嘴巴都笑得合不拢。

筱小云还在等着团里来演出的消息,却先接了个跟市委书记汇报的任务。

她看报的时候才晓得市委书记来看演出来了——师父怕她紧张,把这消息给瞒住了,一戏台子的人,就她不知道下边坐着个市委书记,现在居然让她去跟书记汇报?汇报个什么?她连党员都不是,跟他汇报自己有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的意愿?这种交际任务,难道不应该精于此道的白玉兰去?

她只好去找团长,问能不能换人,得知的结果却是:李书记指名要她去。

她无奈,又问团长领导有什么指示,团长说了几点让她记下,最后又说让她一定要汇报自己家庭婚姻状况。

筱小云:……感觉受到了冒犯

大龄未婚怎么啦?吃恁家大米了?

筱小云去市政府大楼前,团长又罗里吧嗦发了好几段语音过来,她听了之后越发紧张了,恨不得马上就逃。

演戏她行,应付领导是真不行。

工作人员问清楚身份之后领着她到市委书记办公室,说李书记还在开会,让她等,筱小云就战战兢兢拿着工作人员给她倒的一杯白开水,在不知道坐过多少大官的沙发上瑟瑟发抖。

——何苦来,她想回团里拿大顶。

办公室里挂着一幅京州市地图,墙上是“宁静致远”四个大字,书架里全是各式各样的书,书桌后边的座位空着,无论什么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越发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她还发着抖,四下张望才平渐渐复下来,听见门外有响动,她蹭的站起,大声说:“李书记,我是京州市京剧团来给您汇报工作的,我叫筱小云!”

好嘛,这架势跟刘胡兰似的。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推门进来,后边就是市委书记李达康了。

秘书看她那架势,忍不住笑了,李达康刚开完会,走路带风,解开西服的扣子,在书桌前坐下。

“哟,还挺精神,坐下吧,慢慢说。”

秘书把椅子移到书桌对面,筱小云坐下,就把之前就背好的全一股脑倒出来。初春的京州还不算温暖,办公室里也不开空调,她鼻子冻得通红,李达康就坐在书桌对面看着她,团长给的稿子有点长,她背着背着反而冷静了。

“……李书记,我汇报完了,您指示。”

市委书记把手里的文件理了理,冷不丁笑了一下:“我叫你来,还有别的问题要问。”

?她好像没背漏吧?

“关于你们剧团的张主任……”

筱小云稍稍思考一下,顿悟意指为何。汉东省这几年反腐工作做得轰轰烈烈,她再怎么不关心也不可能毫无知觉。

走出市政府时,她好像明白为什么李书记指名要她去汇报工作了。

她哪里知道李达康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左不过乖乖配合。

筱小云想,她就一个戏子,一点也不想沾政治的边。

哪能呢?哪个想出名的戏子能不跟政治沾边?

这道理白玉兰教给她的。抛开个人恩怨,没人知道,筱小云其实很喜欢白玉兰,长得漂亮的人,她看着就很喜欢。

她们俩本来是同时进的剧团,都年轻又漂亮,张主任两头下手,她一向骨头硬,但白玉兰很快就倒戈了,筱小云多管闲事嘴还欠,一次争执中把白玉兰气哭,从此以后便再也不相来往。

后来李达康把文化局的人抓了之后她才晓得,白玉兰不是被张主任糟蹋了,是让文化局的一个老头子盯上了,她抱的也不是张主任大腿,而是文化局的大腿。

张主任被检察院的人带走的时候,团里正好在响排,台上文武场噼噼啪啪震天响,台下检察院的人雷厉风行,为首的是个年轻人,高大干练,筱小云在台上站着,看着他们说了几句话,张主任面色迅速灰败下去,就在这一片喧嚣的锣鼓声里被带走了。

胡琴还在拉,白玉兰却不再开口唱了。

筱小云松了一口气,人抓了,她终于不用去市委书记办公室做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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